那个老乞丐辗转几十座城市，终其一生，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妻子
文/顾北城
有人问，失望是什么？
我说，是希望在你的眼里亮起，又瞬间被别人掐灭。
在南方，有一座古老的小县城，名叫三都。三都在夏朝属梁州东南裔，民国三十年二月，贵州省政府将都江、三合两县合并，改名三都县。三都依水而建，与山相伴。三都以前其实也出过一些名人，不过更多的是和我一样的普通劳苦大众。
而老乞丐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多年后，我脑海里还常常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 那个老乞丐侧身佝偻着躺在同心桥上，他腿瘸了，已经站不起来。只是当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路过他面前的时候，他都会费力地挪动自己的身体，然后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拉住他们，结结巴巴地问，请问，你，看见，我的妻子了吗？
在三都这座美丽的小县城里，这样的一幕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人们早已习以为常。
我不知道老乞丐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座小县城的，他今年多大，有没有孩子，还是说他原本就是这座小县城的居民？这些我都不清楚。
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那时他腿还没瘸，头发也还没白，那时他看起来比现在精神多了。那天早上舅舅送我去学校，清晨的街道雾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偶尔有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我和舅舅在邮政旁边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老乞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我的视线里的。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老式衬衫，猫着腰正往路边的垃圾桶里掏着什么东西，看见我们来，他慌张地缩了缩手，手里的矿泉水瓶啪嗒一下落到地上。舅舅，那个人在干吗？我问。舅舅朝老乞丐那边看了一眼，摸摸我的头，说，小北在学校要乖乖听话，好好学习，不然长大了也会像他一样，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老乞丐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矿泉水瓶，他走到我和舅舅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他指着照片里的人，问，请问，你看见我的妻子了吗？
我朝他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那是一张年代有些久远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面容清秀，轮廓分明。
舅舅不耐烦地朝老乞丐摆摆手，去去去，没看见。然后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似乎看见老乞丐眼里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后来我上学的时候常在街上看见老乞丐。他落魄地蹲在地上，看着手里的照片怔怔发呆。路过的行人不时朝他投去嫌弃的、怜悯的或者同情的目光。
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老乞丐的行程大概如下：他白天在三都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从同心桥出发，经过团结路、大会堂，然后再由民中桥那边兜转回来。
他身上的衣服越来越旧，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逐渐出现破洞。他仍会拉住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耐心地询问。只是人们大多不屑一顾，当他是疯了，或者嫌弃地甩开，或者目不斜视地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甚至有的人不耐烦地对他动手动脚。然后老乞丐饿的时候会蹲下来乞讨要饭或者翻翻垃圾桶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而同心桥是他的据点，每晚他都会回来这里睡觉。
那时候我听到关于老乞丐最多的评论就是“脏东西”“臭要饭的”“真晦气”之类的字眼。大多数人对于乞丐其实还是厌恶多于同情。当然，也有人例外，小晓就是这样一个人。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到小晓准时出现在老乞丐身边。她也不说话，兀自端着一碗打包过来的粉丝放在老乞丐面前，看他几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每日如此，从不例外。
听说小晓以前是团结路那边的按摩店小姐，后来因为扫黄力度加大后她才不得不转行去了理发店。她现在是一名洗头小妹。
我去小晓所在的洗发店洗头，小晓满脸微笑地迎过来，欢迎光临，请问，你剪头发还是洗头发？
我说，洗头发。
于是小晓勤快地跑开去试水的温度。我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典型的鹅蛋脸，画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显得异常青春靓丽。但是仔细看，她眼睛里又透露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先生，这个水温可以吗？小晓问我。我点点头，没说话。她的手显得有些粗糙，估计也是从小做农活做出来的。
听说，你和桥头那个老乞丐很熟？我试探性地问她。小晓愣了一下，明显没料到我会突然发问。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不，我不认识他。
那你怎么每天都给他送吃的？因为我觉得那个老乞丐好可怜，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小晓的声音低低的，细如蚊蝇。
再后来，我高中毕业，到外省读大学，很少回家。
那几年老乞丐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我不知道老乞丐还要在三都呆多久，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找到他的妻子。只是我后来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腿已经瘸了，他不再年轻，头发成坨妆盘在头上，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被子。那时候他的行动已经变得非常迟钝了。
那天晚上我从休闲小站出来，看见老乞丐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地上，几个醉酒的年轻人正在对他拳打脚踢。“臭要饭的，我叫你挡路！你再挡啊！”年轻人嘴里叫嚣着，又是一脚朝老乞丐身上狠狠踹去。
老乞丐身子像一个圆球般蜷缩在一起，他浑身颤抖着，死死地护着手中的照片。我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跑上去赶走了那几个年轻人。老乞丐畏惧地看了我一眼，嘴里惊叫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已经站不稳，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于是只能缓慢地挪动着下肢“跑”开了。
后来我听休闲小站的老板娘跟我讲：老乞丐本不是水家人，据说他是从都匀一带过来的，照片中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只是婚后没几天，新娘子突然失踪了。听说是人贩子拐了去，老乞丐报了警，但一直没有消息。于是他变卖了自己所有家当去周边的几座城市寻找自己的妻子。
唉，也是个苦命的男人。他来三都的时候脑子已经有些不正常了，鬼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老板娘微微叹气。
那，他的腿是怎么瘸的？我问。
老板娘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然后说，本来前几年还一直有个小姑娘给他送吃的。但是这两年小姑娘突然消失了，我打听到好像是回老家嫁人了。这姑娘心肠真好，哪家小伙子能娶到她真是天大的福气呀。
说到小姑娘，老板娘笑得异常温和。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双粗糙的手掌来。我想老板娘说的那个小姑娘肯定是小晓。
然后呢？
然后啊，我听别人说，好像是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去人家店里偷东西吃，被主人家用棍子活生生打断了双腿，唉，真是可怜。老板娘看着老乞丐正缓缓蠕动的身影，又忍不住低声叹气。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钟，但是三都的夜景依旧灯火璀璨，流光四溢。
我朝老乞丐离开的方向看去，夜色下，他整个人像一坨紧缩在一起的肉，正艰难地贴着地面匍匐前进。
后来，三都水族风情街终于竣工。
可是我再没见到那个老乞丐。
舅舅说，老乞丐在年前冻死了。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终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