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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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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喜欢一切旧东西,大学时代的旧课本、褪了色的红裙子、去年春天的丁香花瓣、过期的演唱会门票、空了的小香水瓶子,甚至儿时换牙落下的一颗小小的牙齿,隐隐沾着血肉——连同旧日的男友,她也断断续续地联系着,有时和西门吵嘴负气,便给人家打电话,絮叨叨地讲上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疯话。

旧欢

多亏潘良炬是正人君子,不然一定想入非非,以为你要吃回头草。休休削梨子吃,硕大的一只,汁水丰富果肉雪白,可爱的鹅黄色的果皮,零星点缀着几个浅褐色的小斑点,极俏皮。

可惜人家身边已有佳人,不然……霓裳想到西门,便愤愤然。

是不是又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哇。休休牙尖嘴利,最能揭人老底。

霓裳蜷在休休的榻榻米上,牙齿咬着怀中软垫子的一角,喃喃地说,如果西门能像良炬那样听话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在良炬面前多威风,指东他不敢去西,哪像西门,这个坏东西,脾气犟起来,像头毛驴!

休休撑不住,终于大笑起来。

潘良炬是霓裳的同学,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一路读下来,三岁到十八岁,十五年的同学,分都分不开。

两个人的妈妈是同事,且脾气相投,所以霓裳与良炬的交情可以算做母一辈子一辈,也许就差指腹为婚了。

良炬那时是一个斯文耿直的男孩子,高大帅气,成绩优秀,很惹眼。良炬妈妈望儿成龙心切,因此十分紧张儿子在学校的言行,偷偷嘱咐霓裳暗中监视他,是否认真听讲、有没有去游艺厅、可有不良行为。

霓裳得了这个任务,在良炬面前更加颐指气使,让他帮忙抄笔记、买食品厂的大块冰砖、给自行车打气、做科技模型。青春期的男孩子,再听话也有小小的越轨行为,良炬有时在自习课上读《射雕》,或者在篮球架下偷偷吸白桂花,霓裳握了这些把柄在手,支使他更加心安理得。

良炬十分好脾气,每天下了晚自习便在自行车棚等霓裳,一直把她送到楼下,看她慢吞吞地上楼,楼道里的灯一层一层亮起来,方才调转车头回家。

良炬因此得了“护花使者”的雅号,许多女孩子艳羡霓裳,甚至有人托她转一封言辞婉转的书信给良炬,霓裳知道那个女孩子,是高三五班的团支书,能文能武,十分有才气,而且人又生得美,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听说可以直接保送的。

那封信,并没有送到良炬的手里,霓裳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把它折成纸飞机,丢在风里,良炬说,不许乱丢纸屑。霓裳反驳,哪里是纸屑,是一颗心哪!

高三毕业,两个人一起考到长春,虽然两个人的学校离得远了一点儿,可是上学、放假,良炬依然忠心地做她的“护花使者”,背行李、占座位,尽男友之责保护霓裳,久而久之,没有了禁锢,理所当然地恋爱起来。

可是,太熟悉了,拉着手走在溢满花香的小路上,并没有心跳的感觉,有时,良炬伸过手揽她的腰,霓裳总是痒得要笑,忍不住要伸手给他一拳。

霓裳把烦恼说给戚休休听,红着脸问她恋爱的秘诀。

戚休休有一头长发,郁郁葱葱直垂腰际。

入学军训前,系里严厉地要求全体女同学一律剪掉辫子,而且要剪成那种最难看的“三接头”,简直是暴殄天物。有人抵抗,有人流泪,可是结果还是剪掉了——她们那个系,从女生的头发便可以看出是大几的学生。

戚休休是个例外,在那样的局势下竟然保住了一头秀发,军训一结束,头发解放了,戚休休立即成了全系里最惹眼的女生。她每天要花上大把时间洗头发,洗净了,用大浴巾包好,吸干了水,再用大齿的木梳一点点通开。

寝室的阳台正冲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休休倚在栏杆上梳头发,背景是渐渐西坠的落日,非常柔和的金红色,渐渐地沉下去,变成更加柔和的玫瑰红色,望上一眼,让人非常地感动。

霓裳因为戚休休的一头长发而亲近她,打水的时候记着给她打一壶,晚上吃苹果分一个大的给她,上大课的时候帮她占一个座位。

休休也懂得礼尚往来,帮霓裳缝扣子,千里迢迢地带了家乡的蛋黄咸肉粽给霓裳,半夜醒来帮霓裳盖好被子。

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无话不谈了,大学校园里很少有她们这样好得勾肩搭背的女学生。因为霓裳的心无城府,因为戚休休的坦荡凛然,她们的友谊简直是——万古长青。

北方的冬季遥远而漫长,休休已经习惯寒冷。可是,大一那年的冬天,一个早晨,为了看雪,她一个人只穿了薄薄的毛衣,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几乎冻僵,左侧的脸颊许久没有表情,动不得,吃了许多药方好了。

才知道什么是乱琼碎玉,什么是银装素裹——简直是人间仙境,那么美!她念念不忘那美丽的景色,绝口不提为此负出代价的痛苦。

休休说普通话,沾了水乡的味道,极柔糯,仿佛入口即化。霓裳最爱听她说话,那声音,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里小珠落玉盘的调子,玲珑剔透。

霓裳讲笑话给她,说一个人很“抠”——缠缠绵绵地讲完,不见她笑,隔了好久,休休方问,“抠”的意思是不是——吝啬?

一旁玩游戏的良炬笑得扒在桌子上,机房里腐朽的桌椅被他压迫得吱吱作响。霓裳为自己的东北口音难堪起来,拿出书本直拍在他背上,拣什么笑哇,你?!这一句倒是京腔京韵。

机房的指导教师是良炬的堂哥,正俯身指导学生,听见笑声,凛然向这边望了一眼,良炬立即噤声。

潘英炬长良炬三岁,一直是良炬心中的偶像,霓裳从良炬的嘴里探得到英炬的私生活,他的女友,大学毕业后远赴西雅图,恋情无疾而终,这也是他沉默的原因之一吧。

潘英炬是系里最年轻的教师,他穿长长的黑风衣,水磨蓝牛仔裤,小手指上戴一枚花纹粗犷的藏银戒指,在校园里穿行常戴一副墨镜扮冷酷状,颇得女生青睐。

霓裳常常理直气壮地携了戚休休的手去机房玩电脑,别人是要交上网费的,她们俩却可以在角落里呆上一天,上网、玩游戏,英炬有时沉默地在休休身后,看她纤长的手指敲打键盘,踌躇片刻便走开。

良炬偷偷与霓裳说,我哥与休休很般配啊!

霓裳心无城府地吃薯片,回瞪他说,要搞师生恋啊,你?

有一个大雪天,从午后便纷纷扬扬地落雪花,扯棉拉絮般,下午没有课,霓裳因为肚子痛,便躲在被窝里睡觉,黄昏时醒来,见桌上有微温的饭菜,是她最爱吃的鸡蛋羹。

勉强披衣起来,倚在暖气上往外看,窗户上订了塑料布,结了厚厚的冰花,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灰扑扑的安静着。霓裳猜休休一定在机房用功,她最近迷上了电脑,常常捧了厚厚的电脑书凑在手电下夜读。关了灯,独自睡去。

第二天一早,霓裳被关门声惊醒,看见冻得面无血色的休休瑟瑟发抖。

怎么啦,又去看雪?!霓裳拉开被窝,握住她冰凉的手。

不是,贪玩,被人反锁在机房都不知道,在那里冻了一夜。休休微笑着,躲开霓裳的眼睛,独自回味那一夜的寒冷。

一到冬天,运动场浇上厚厚的冰,体育课里有一项要达标——滑冰,霓裳从中学起便在冰上驰骋,如今,带了沈阳红药,做休休的业余教练,十分过瘾。

休休昏冰,一走上晶莹的冰面便死死抓住霓裳的手,恐惧到极点。

有一次,霓裳把休休丢在冰场中间,让她滑过来。

英炬和几个男生正在冰上练速滑,冲刺时遇上摇摇摆摆欲进还退的休休,一连跌倒了五六个人。

霓裳正在一旁发呆,听到惊呼方奔过来,也跟着乱喊。

英炬双手托着休休,横眉立目地冲霓裳喝道,快找车啊!

休休并无大碍,因为英炬敏捷地用手一垫,她的头只是轻轻地撞了一下冰面,倒是脚踝,扭伤了筋,不敢着地。

回来时看见休休白色羽绒服上的斑斑血迹,英炬又紧张起来,找了半天才发现,伤口在自己的手上,慌乱中不知是被谁的冰刀划破的,深深的一道伤口,已经凝结成血冰,他竟不觉得痛。

休休自枕下取了一副毛线手套,递给英炬,怕他冻坏了伤口,那手套是休休亲手织的,据说织给她自己,可大小正合英炬的手。

英炬每日送猪脚汤过来,用一只小小的砂锅盛着,手背处还缠着绷带。

霓裳做了两周的看护妇,才渐渐回过味儿来,从冰场上英炬的奋不顾身、流血的伤口、大小正好的毛线手套、十几锅猪脚汤,渐渐想到机房里休休背后沉默的身影,还有,那个大雪天,休休说自己被反锁在机房,彻夜不归,第二天,霓裳在英炬的办公桌上发现她丢失的水晶手链。

霓裳一下子变成情感侦探,许多细节一一罗列,冰雪渐渐融化,一切真相大白。

英炬也不再躲藏,两个人公开在校园里亮相,常常拉了霓裳做掩护。

霓裳见不得他们的恩爱,假装在花丛中寻找五瓣丁香,慢慢落了单。

彼时,霓裳已经与良炬分手,是她见不得那女孩子用心良苦的爱恋,眼巴巴看着良炬与霓裳出双入对,依然对良炬念念不忘。而自己,总是入不了戏,可惜了一个好角色,不如放手。

良炬沉默良久,方说,霓裳,你是个好女孩。

算是对这场恋爱的总结。

霓裳忽然觉得两个人都如释重负。

假期回家,遇见良炬的妈妈,依然亲昵地叫阿姨,没有半点分生。

大四那年,霓裳到市报社实习,国庆节,报社与武警部队联欢,都是少尉以上的军官,年轻、英武,整齐化一,比身边的男同学多了些威严。

西门上尉正襟坐在霓裳身侧,低下身帮她拾起落在地上的围巾,把桔子糖果瓜子一类的吃食堆在她面前,周到却不殷勤,一切且适可而止。

分手时彼此留下地址,霓裳见他落笔洒脱,寥寥数字已经极具风骨,十分男子气。

那一次,西门来宿舍找霓裳,正赶上每个月肚子最痛的那天,同屋的姐妹都上自习了,霓裳用尽气力冲着墙上的旧喇叭大喊,霓裳病了。

不久,传来敲门声,轻轻怯怯。

是西门,一身绿军装落满渐渐融化的雪。

霓裳披了衣裳勉强倚在床上与西门说话,双手压在肚子上,隔一会儿,微微皱眉,呻吟一下,不是东施效颦。

你,肚子痛!西门迟疑地问,眼神里有焦灼的心疼。

得到肯定的答案,西门匆匆推门而出,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酒和一堆白色药片。

霓裳不解,看他把两片索密痛掰碎,倒上酒,用打火机点燃。天色渐渐暗下来,杯子里蓝幽幽的火苗扑朔迷离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微的暖意。

等到火苗灭了,杯子里的药与酒溶为一休,冷却了,西门扶了霓裳的肩看她喝下去,然后掖好被子,呆呆地望着她昏昏睡去。

等霓裳醒来的时候,西门已经走了,他坐过的位置,地上汪着一滩水,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动也没有动,鞋子上的雪渐渐融化了,留下他的痕迹。

霓裳忽然被感动了,心中,甜蜜抵过了痛楚。

毕业后,霓裳到那家报社做记者,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关心打工仔的医疗费和人家房屋漏水的问题,让人没有成就感。可是她依然努力,帮助弱者,有时候心境会变得柔软明亮起来,何况,还有爱情

霓裳有时不讲理,逼着西门交待恋爱简历。

西门早已习惯这样的盘问,双手垫在头下,微扬着脸,满脸的心怀叵测的笑,仿佛已经把一切拿捏在手。

是的,一个女人要吃醋,胜过她说一百遍“我爱你”。

要不要从幼儿园讲起,我隔壁床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我给过她一根棒棒糖,为了换她手上的的玻璃珠子;小学时候的同桌毕业时给我一本笔记本,祝我金榜题名;中学时的英语老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梳童花头,时不时脸红,当时拚命学英语,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西门中尉,你不要避重就轻,从大学时代开始交待。霓裳拿手里的软垫子砸他的头。

西门立即神气起来,报告首长,我们学校整个一个和尚庙,方圆几十里,连蚊子都是公的,不咬人!

就没有女护士或者首长的女儿向你暗送秋波?霓裳忍住笑,不依不饶,非要弄出点绯闻势不罢休。

两个人约会的时间像沙漠里的水,极珍贵,有时,刚一见面,西门便把手表凑在眼前,现在是六点,九点半熄灯前我必须回去!

西门高中毕业便考上军校,几年的军旅生涯下来,他把服从与命令看得极重,在纪律面前,霓裳总觉得自己的千娇百媚和憨态可掬的撒娇变得苍白,他会适时控制自己的感情。霓裳有时很欣慰,她喜欢有自制力的男人,时时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可是,有时又觉得遗憾,他是柳下惠,坐怀不乱——是不敢乱,让人心里少了惊喜,恐惧与甜蜜一起袭来时的惊喜。

霓裳无聊的时候便去找戚休休,她是整日无事整日闲。

休休精心打扮也好,素面朝天也好,都各有韵味儿,她在家时的神情,慵懒得像个——少妇!

与戚休休一比,霓裳总觉得自己太嫩了,不是年轻,而是青涩,是未熟透的果子。

“少妇”——这两个字眼,对于霓裳来说,是美艳、丰润、媚气的代名词,用在戚休休身上极贴切。她给霓裳展示宝蓝色的内衣,衬着她莹白的肌肤,美得让人凝住呼吸,有时在胸上绘一只小玫瑰,香艳的,等着人来吻——那美丽的胸脯前,最煞风景的是,一根长长的红线,吊着一枚银戒指,旧了,颜色乌吞,黯然无光,是已经隔世的旧物。

霓裳注意到休休的一个习惯动作,双臂抱在胸前,左臂在下,轻轻托着右臂,右手不时地捋一下那枚旧了的银戒指,套上,再取下,一下一下重复,渐渐变得麻木。

戚休休和一个韩国留学生在一起,她从前是他的中文家教。有一次,他遇到霓裳,十分礼貌弯下身来,用蹩脚的汉语问好。

他们的婚礼将在一年后举行,教堂、白婚纱、蜡烛、风琴、庄严的承诺与祝福、闪亮的钻戒,是所有女孩子理想。

休休租住的家极有韩式风格,屋子没有拖鞋,冬天也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革上走来走去,没有床,一张宽大的榻榻米横陈于屋内,霓裳坏笑着跟休休咬耳朵,真是广阔天地啊!

一语双关。

休休渐渐胖起来,偶尔后跑到洗手间呕吐,见到街边酸酸的果子便不肯走开,一个人吃得下双份饭菜,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霓裳一边翻看她枕边的《育婴常识》,一边随口问她,想没想好起一个什么名字?

我想起一个中国名字,随我的姓。休休微歪着头,在缝制一件小小的韩式小裙子,仿佛知道那小生命一定是个女孩子。

叫什么?霓裳来了兴致,连连追问。

戚忆英。

忆英,忆英,霓裳呆在那里,看那枚银戒指在她胸前轻轻摇晃,轻触一下便躲开,仿佛一个害羞的魂灵。

有时,霓裳在休休面前连良炬的名字都不敢提,怕她听此思彼。

那一年秋天,英炬的生日,四个人聚在英炬的宿舍吃火锅。有同事送了一个盒子过来,打开,竟是一条半旧的手织围巾。

霓裳口无遮拦,嚷着,咦,好特别的礼物,是一条旧围巾。

英炬的脸色变了一下,匆匆地读那张字条,休休用眼角瞟了一眼,落款是一个英文名字vivi,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是谁?休休随口问了一句,那条旧围巾被她轻车熟路地放在衣橱里。

一个同学。

英炬是磊落的男子,霓裳与休休都未在意。

那顿饭吃得十分寥落,大家的兴致都不高,脸上的微笑都变得僵硬,休休以为是霓裳与良炬分手的原因,却不知其实是自己意兴阑珊。

那女子是潘英炬的同学,确切地说,是他从前的女友vivi,从西雅图回来。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渐渐来了,一件一件加衣服,希望抵得住严寒。

功课紧,休休与霓裳只顾埋头读书,和英炬每晚用电话联系,嘱咐他多穿衣服,不要着凉。偶尔在他办公室走廊的尽头与他见面,默默地对视一会儿,见到有人来,便拣一件事来说,听见铃声,休休飞快地掂起脚尖,在他脸上啄一下,渐渐松开他在暗处握紧的手,一步一步退着走,五步,转身,飞快地向教室跑去,黑发在身后汹涌澎湃。

课间,休休倚在走廊的暖气上取暖,霓裳在窗玻璃的冰花上画小人儿,远远地看见雪地里英炬匆匆的身影,颈上围着那条旧围巾,被风一吹,流苏刮住了身边低矮的美人松。想擂窗户叫住他,却见一双娇小的红靴子从松树背后闪了出来,弄落了一树的积雪,纷扬起来,遮住两个相拥的人影,模糊的,在漫天的碎雪中。

寒假来临之前,休休接到家里电话,奶奶病重,考完了试便匆匆回家,让霓裳替她向英炬告别,急匆匆地留了一封短信和一大袋吃食给他。

霓裳也急着回家,把东西丢在英炬的办公桌上。在车上远远地看见良炬把那女孩子重重的背包放在行李架上,让她坐在临窗的一侧,又从口袋里掏出饼干、话梅、矿泉水,还是那样事无巨细。

未过去打招呼,霓裳一个人在过道里默默地站着,看车外的风景,闻身边男人浓烈的烟草味。良炬如今要呵护女友,挤车拎背包只能靠自己。

最爱放寒假,可以躲在温暖的家里安享天伦,霓裳每日用食物和音乐添满肉体与精神,陪母亲做家务,和父亲聊时政,做双亲眼中的乖乖女。

一天晚上,良炬打来电话,说他在附近的“秧歌斯”,母亲狐疑地盯住霓裳看。

霓裳坦然地穿衣戴帽,接住母亲的眼神,还有他哥哥我的老师潘英炬。

英炬已经喝得微醉,见到霓裳亲热地打招呼,一再说,今天不许叫我老师,又端了一杯酒硬塞到霓裳手中,叫她喝。

英炬在霓裳面前一直十分绅士,没未失态。

霓裳一面敷衍他,一面低声寻问良炬其中原由。

vivi要英炬和她共赴西雅图。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

良炬盯住霓裳,那是他们三年前的约定,英炬一直以为她早已忘记,谁知vivi如约回来了,吃尽苦头,甚至打工为英炬攒足学费。

霓裳明白了英炬醉酒的原因,立刻警惕起来,想到休休,他打算如何选择?

去西雅图读书一直是英炬的梦想,他父亲生前曾在那里留学,他想子承父业。

良炬也开始喝闷酒,一杯接一杯,不愿清醒。

霓裳呆呆地看酣醉的英炬,伏在桌上,嘴中喃喃,良炬,你不也是舍不得霓裳……一句话,牵动着两个人,彼此不知所措。

晚上,霓裳躲在床上发呆,窗外是满目的雪色,乱琼碎玉,晶莹世界。想起那个大雪天,休休曾对她说,霓裳,你不知道,在他面前,我会生得很低,低到尘埃里,是张爱玲见到胡兰成时的感觉。

胡兰成放弃张爱玲,与小周相宿相依,张爱玲一顶青呢小轿尾随而去,许久才写信说——而我,是早已不再爱你了——那么休休呢,会不会有人家的洒脱?

霓裳恍惚觉得,英炬是去意已决。

天放亮时,霓裳方辗转睡去,恍惚中听见父母亲细细碎碎地洗漱做饭,压低声音讲话,看早新闻,把音量调到最小,仿佛回到高中时代,周末的早晨,为了让女儿睡一个安稳的早觉,两个人踮起脚尖走路,像跳芭蕾。

电视里播新闻,昨夜,长白公路,雪天路滑,一辆红色捷达车翻在路旁。车速太快,只是一件交通事故而已,一死一伤。

霓裳翻身睡去,朦胧中被尖利的电话铃声吵醒。

昨夜还为情所困,转眼斯人已去。霓裳第一次亲历死亡,人呆在那里,许久,不知是该痛哭还是沉思心中无尽的悲伤。好容易在人群中寻到良炬,二人对视许久,抱头大哭,用泪水洗刷内心的恐惧与不安,还有不知所措的悲伤。

没有人知道英炬最后的选择,是走是留,天知道。

英炬的葬礼,霓裳见到那个vivi,一身黑衣,神色木然,一直硬撑着不哭,直到众人散去,方缓缓地从英炬的颈下取下那条旧围巾,缠在自己项上,抚尸痛哭。

那条旧围巾,于她,于他,是有特殊含意的吧!

休休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在霓裳的怀里昏厥过去,英炬小手指上那枚银戒指,被她攥在手心里,紧紧地,在掌心印下无数个深深的血痕,不觉得痛。

她们,各取所需。

事发时,英炬的手提电脑一直在他手里握着,竟然未伤丝毫。

打开,不动鼠标,二十分钟后,屏幕黑了,摇摆着出来几个蓝莹莹的小字——休休,舍不得你……舍不得便是舍得,还是要走。

休休终日在鬓角别着一朵白桅子花,如常地上课吃饭睡觉,功课照旧优异,有时还难得地笑笑。

那一年冬天下大雪,休休与英炬在漆黑的机房里呆了一夜,隔着窗看纷飞的雪片,如果不说话,屋子里静得连一转身衣服的瑟瑟声也听得十分恐怖。后半夜,暖气没了,屋子里寒冷得像冰窖,休休被他裹在怀里,感觉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吹得头发痒痒的,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渴望,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那时,也许会想到今日。

报社乔迁新址,百十米远是隔壁工厂的工人宿舍,一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领导居然搞到几套宿舍分给单身员工,两人一间,每月象征性地交一百元钱,公用卫生间,而且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众人雀跃。

后来才知道,报社成立晚报,每天要赶夜班,分到房子的单身都是晚报的精英,宿舍离单位这样近,简直可以随传随到,此举英明,众人皆叹,真是无功不受禄。

霓裳分到的那间房子空了半年,屋子里的灰尘多得可以拍《滚滚红尘》。搬家那天,西门带了几个战士过来帮忙打扫,都是十七八岁的毛头新兵,在家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部队呆了三个月,憋得不行,能和连长出来,已是万分荣幸,哪有不卖力的。

西门并不干活,他走来走去,简单地吩咐两句,小战士一律手拿着抹布和扫帚打一个立正,答,是!

霓裳和同室的钟仪几乎插不上手,只好不停地跑前跑后,一会儿递矿泉水,一会儿递湿毛巾。

钟仪满面喜色,偷偷与霓裳说,真是军民鱼水情啊!

霓裳十分得意,却故意不露声色。

原来租房子,家具是房东的,因此霓裳急着上旧货市场淘些家常用的二手家具,谁知不等动身,西门竟弄来一车旧家具,木头床、文件柜、小茶几,衣架,甚至还有一个三人座的沙发,都是总部机关淘汰的,八成新,很实用,霓裳拣了几件要紧的,其余的都分给同事,众人皆欢,纷纷夸西门能干,霓裳好福气。

不边是几件旧家具而已,却被人赞得飘飘欲仙。众人都当这里是短期过渡,没必要添置新东西,所以旧东西派上用场,用过了,丢弃也不会觉得可惜,物已尽所值。

霓裳本想学休休寻那样铺张床垫子了事,因此一心要把那笨重的木头床拒之门外,西门却一百个摇头,不行不行,你们女孩子怕凉,不能睡地上,不像我,火力壮!

是春心似火吧!霓裳坏笑着歪着头,嘴角的小酒窝调皮地扭曲了一下。

西门哪禁得住这样的撩拔,不顾一双脏兮兮的手,揽过来便吻下去,双唇纠缠,正陶醉着,钟仪的大嗓门传过来,两人仓促着分开,各自拣一件无足轻重的活计,在心里品味短促的甜蜜。

旧东西太多,再大的柜子也装不下,小小的宿舍里堆得像旧货仓库。霓裳不得不狠下心来丢弃一些,一面丢一面说可惜。

西门在一旁叹气,霓裳,照这样下去,等我们到八十岁会不会埋在这些破烂里寿终正寝。

霓裳不理他,坐在满地的碎纸旧书中,把每一样旧东西在手里拈来掂去,回忆它们的过去,盘算它们的未来。

西门这一次没有带战士过来,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搬来搬去,累了,央霓裳去拿小厨房水桶里镇着的西瓜,自己把一袋子的旧东西抬到楼下的垃圾场。

屋子里少了东西,少了牵绊,屋子里立即神清气爽,空旷了许多,可是,旧日的一切痕迹都不存在了。

霓裳捧着劈成两半的西瓜,怔怔地问,那些东西丢哪儿去啦?

西门满嘴西瓜,汁水横流,指指楼下,含糊地说,都让拣破烂的当宝贝似的拿走了。

那里面,良炬替她抄的笔记、休休送她的大齿木梳、与休休良炬英炬的合影……霓裳忽然心疼起来,稍一停顿,转身扑在窗台上,探身望去,垃圾车已经摇摇摆摆地走了,远了——那些不忍丢弃又毫无用途的旧东西,不知会到一个怎样的去处。

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不舍,因为那些旧东西烙上了昨日的欢痕,所以总是狠不下心来,丢弃需要勇气,珍藏需要空间。

旧欢,旧日的欢喜,终究是留不住的,撒手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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