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东方不败与孤独求败

最近，被儿子拉去看徐克导演的《东方不败》，儿子是徐克迷，凡是徐克的电影都要去看，我去看“东方不败”则是对金庸的兴趣大过徐克。

看完《东方不败》之后，心里颇有一些迷思，想起影评人景翔说的，《东方不败》之前标明改编自金庸的小说，其实应该改为“改自金庸武侠小说的标题和人名”，因为这部电影从头到尾，不论情节、人物，都已经与金庸无关了。至于电影音乐为什么还是《笑傲江湖》的同一首，从开始到剧终，景翔的说法是：“因为黄霑还没有想出新的曲子。”

如果把《东方不败》和金庸的小说抽开，那还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声光、摄影的品质都在一般国语片之上，节奏之快速、武功之离奇也维持了徐克的一贯风格。

如果要把电影和小说一起看，金庸的小说还是比徐克的电影要有人文精神，想到十几年前，因为这部书里有“东方不败”样的人物、“葵花宝典”这样的武功、“教主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这样的讽刺，小说甚至在台湾被禁止出版。

想到十几年前，读金庸的小说像是读鲁迅的小说，由于被禁，读起来既紧张又兴奋。我读的第一部金庸小说是《射雕英雄传》还是香港的版本，是香港朋友想尽办法才夹带进关的。

大凡金庸的小说都有启示性，像“东方不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为了练就绝世武功、一统天下，他不惜自宫，练功练到最后竟性格大变，男女难分。他的一生都从未失败过，一直到死前的那最后一战才失败，而一败则死。

这使我们思考到，失败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意义。人生里不免遭逢失败，那么，我们宁可在失败中锻炼出刚健的人格，也不要由于永不失败而造成一个高傲、残缺、暴戾的人格，一个自认为永不失败的人，到最后由于措手不及，那失败往往是极端惨痛的——因此“东方不败”这样的任务只是一个象征，象征我们处在逆境的时候应有一种坦然的态度，金庸先生写这一人物深彻骨髓，使我确信他一定是深沉了解痛苦的，徐克的电影，则遗憾的是没有这样的人文性。

在金庸小说里，除了“东方不败”，还有一位“独孤求败”令人印象深刻，独孤求败因为武功太高了，从来没有失败过，使他非常痛苦，到处去与人比武，求败而不可得，一生为此而终日郁郁，失败对他来讲竟是如此珍贵，听到天下有武功高的人，甚至愿意奔行千里，去求得一败。

“一生得不到失败，竟是最大的失败”，这是金庸为独孤求败赋予的寓意，我们生命历程的失败近在眼前，往往避之唯恐不及，独孤求败的失败则远在千里，求之而不可得之。

失败对于生命，有如淤泥之于莲花，风雨之于草木，云彩之于天空，死亡之于诞生，如果没有失败的撞击，成功的火花不会闪现；没有痛苦悲哀，怎么能显现快乐与欢愉的可贵？如果没有死亡，有谁会珍惜活着的价值和意义呢？

金庸另一个小说人物老顽童周伯通，由于武功太高了，没有对手，只好每天用自己的左手打右手，感到人生单调，而游戏人间。

我想到，最好的人生是五味俱全，有苦有乐、有泪有笑、有爱有恨、有生有死、有低吟有狂歌、有振臂千仞之刚也有独怆然而泪下，酸、甜、苦、辣、咸，此起彼落。想一想，如果面对一桌没有调味的菜肴，又如何会有深沉的滋味呢？

永不失败的生命与永远在求取失败的生命一样，都将走人偏邪的困局，东方不败与独孤求败正是如此。

水清无鱼、山乱无神，让我们坦然于生活里的痛苦与失败，因为这正是欢喜与成功的养料，没有比这种养料对于人格的壮大、坚强、圆满更有益的了。

我们独饮生命的苦汁，那是为了唱出美丽的高音：我们在失败时沉潜，是为了培养在波涛中还能向前的勇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