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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不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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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蔡小菜。我老家挨着广东广西,那里有山有水,有牛有猪,还有两种小菜,一种是植物,种在田间地里,一种是动物,就是我,蔡小菜!”

我的大学不恋爱

第一章

大三一期快结束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女生开始围上漂亮的围巾,男生洗澡的频率像半老徐娘的胸,一垂千里,越来越低。寝室里10个家伙,只高老头和我洗澡最勤,坚持每周一次。高老头是交际所需,因为要跟女孩子套近乎;而我,完全是被迫,不陪他去,他就会扯着嗓子说我不够兄弟不讲义气。

现在大学实行住宿分级,自主选择,有钱的住公寓式。像我和高老头之类,断断不舍得住那种寝室,虽然一年也就多个几百块,可还是不舍得。不舍得就是不舍得,没什么道理可讲。高老头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穷人穷起来就是不讲道理,因为讲道理是需要本钱的。

我们住的是“贫民窟”,最破旧的宿舍楼,冬天洗热水澡得去公共澡堂。一直以来高老头都没习惯这种暴露式的洗澡方式,站在没有门的格子间,选择什么样的朝向都不自在,不过他好像从来都是背对着过道,私处朝有墙的一边。

我问他是不是身体正面有啥难言之隐,他每每都乐呵呵地说:“怎么可能?咱只是不想跟别人去攀比而已。哪像美国,有啥威猛点的武器就拿着满世界炫耀。咱乡下人,为人要谦虚,小菜你说是吧?”

说到谦虚,高老头的确做得很到位。大三刚开学不久,他上网找了份兼职,对方看过他资料后打电话过来问他有多高。他太想得到这份工作了,一听别人问身高,紧张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您们这,是超过一米九的不要,还是怎么着?”

高老头身高一米九三,挺瘦。打自篮球比赛,怎么也少不了他,不过主要作用是让他站到场上去撑门面吓人。后来大家都知根知底了,吓不了别人了,倒是常常把我们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只要他一被撞翻,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妈的,又要凑钱给他上药了!

从澡堂出来,手里提着随便用脚踩几下就算洗了的衣服。一直都混学校食堂的高老头,非拉着我去校门口的小餐馆,点两个最便宜的菜,要两瓶劣质二锅头。

趁着酒性,高老头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小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都两年多了,你竟然从来不把我当情敌看。你是让着大哥还是瞧不起大哥?!”

我什么也不说,找老板再要两瓶二锅头。

老板是我老乡,本分生意人,满脸尴尬地看着我说:“真酒刚卖光,只剩假的了!”

于是我和高老头接下来就喝了两瓶假二锅头。没想到假酒喝起来还挺爽,价钱比真的少一半多就不提了,我们还都怀疑这假二锅头是不是掺了海王金樽或者解酒药,因为喝着喝着就清醒了,胃也了比先前舒服了许多。不醉了我们就不说不高兴的事了,把酒干完便开始吃饭,拼命似的把第二天的早餐中餐都先塞肚子里。

实际上在我看来,我跟高老头真不是什么情敌关系。之所以大家都藏了个心结,全是让信海欣这妞给搅的局。高老头从大一就开始泡她,却迟迟没能得手。在中间插了一杆的人正是我。

买单的时候,高老头说:“小菜,你出手吧,让我绝望就好。”

高老头这种心情我非常能理解。像一个武林高手,如果下场已经注定,挨别人一刀总比挥刀自宫要来得爽快,死得干脆。可是高老头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救不了他。要是能救,我早救了。信海欣又何尝不是泡了我两年多,要是谈得起这场恋爱,我哪会等到现在才束手就擒。

可能是我大脑发育得比较好的缘故,虽然信海欣这妞在前不久才直截了当地告诉高老头,她中意的是我,但还是在第一次班会上,我就预感她可能会泡我了。

那次班会的主要内容是同学们搞一下自我介绍,我冤家路狭地跟信海欣坐一块。她在我的右手边,穿的裙子,却翘着二郎腿,害得我总在下意识地偷看她。那双腿粗是粗了点,但还挺白。另外我还观察了一下她的脸,也挺白,肉肉的感觉,而且比较宽大,属洗脸浪费水化妆浪费粉的类型。

我的自我介绍是这样开始的:“大家好,我叫蔡小菜!”

我刚把名字一报,信海欣就嚷嚷起来:“哇噻,蔡小菜啊,跟我的名字一个味呢!”

本来就紧张,被她这么一打岔,就更慌了,脸热得像被塞进了火坑。我转头看了看她,大家也纷纷对她行注目礼,她这才嘿笑着表谦意:“不好意思,我叫信海欣!蔡小菜你继续自我介绍,我不打岔了。”

“大家好,我叫蔡小菜。”我重复着刚才的开场白,不是有意在强调,而是由于慌了神忘了自己已经报过尊姓大名,“我老家挨着广东广西,那里有山有水,有牛有猪,还有两种小菜,一种是植物,种在田间地里,一种是动物,就是我,蔡小菜!”

我个人认为我的自我介绍完成得相当不错,可奇怪的是,话刚落音就迎来一阵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那时候的我,非常鄙视莫明其妙笑的人。特别是信海欣,笑得前俯后仰,两只同样肉肉的手舞动起来,还趁局面混乱之时往我肩际拍了两掌,痛得我要死。

散会后信海欣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下楼,不停地在我身后叽叽喳喳:“蔡小菜,你的名字真好玩,跟我的名字一样的味道,不过你的土得掉渣!”

我烦得要死,不就一名字,有必要如此反复地拿来说事吗?

至于我的名字,我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我那大我两岁半的哥哥叫蔡小财,都是我爸灵机一动取的,不过都有点儿来头。

生我哥那年,我爸特别想发一笔小财,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发不了,于是我哥就叫了蔡小财。而我出生的时候,我们那穷乡下遭遇了百年难一遇的最严重的旱灾,田地里收成锐减,家里连小菜都没得吃。我爸心一横,也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直接给我取名为蔡小菜。

到今天,我爸才知道他当初给我们两兄弟取名是多么的失败。我哥蔡小财早我一年高中毕业,上的是省城另外一所大学,为供他,家里是大财小财都给破了。轮到我又金榜题名,我爸急得皱纹直向额头上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亲朋邻里到家里贺喜,我爸就咧着嘴笑,说:“把小菜的学费一凑,咱家就真连小菜都吃不上了!”

让老爸欣慰的是,我打进大学的第一在起就树立了远大的理想和目标,确立了大学四年以学习为重的生活原则。虽然信海欣让我稍稍分了点神,但意志还在,决心未改。坚持到大三,我最头痛的英语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就拿四级考试来说吧,我从最初的自力更生只得19分进步到了靠抄得了55分。这没得毅力显然是不行的!

期末考试前夕,班里组织去唱卡拉哦K,美其名曰考前动员。女班长盛可以到寝室搞强行摊派,高老头把钱一交就K个没完,直到盛可以转个圈把钱收齐,他还在满是牢骚地K个不停。

“高老头你靠个啥啊?有种就脱了再靠!说不定我们的盛大班长还巴不得呢!”

“小菜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老爸抠得很,从大一到现在,整个把我当二百五在养,每个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这个数。”

高老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作欲哭无泪状。对刚摊派出去的20块钱,他非得耿耿于怀两三个星期不可。

上次把自己的热水瓶打破了,他硬是通过多次踩点和考察地形,到东校区那边的开水房 “捡”了个回来。深更半夜摸黑去提的,结果由于紧张过度,抖得厉害,半路上就脱手给摔了,只提回去一个空壳。这样他终于如愿以偿拥有了一个新热水瓶,不过也是没胆的。为这事他至少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过N次。他说,小菜,你别看扁大哥,那热水瓶我不是偷来的,我是守了七八天发现它搁在开水房门口没人要才去拿的。

我们的高老头从来都是这么节约。在大学里,补内裤这种事怕只有他做得出来了,高高瘦瘦的,做起针线活倒也像模像样。不过穿过补过的内裤的人有俩,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我,蔡小菜。他一定要替我补,简直就是盛情难却,我于是就让他补了。

晚上七点半,大家在校门口集合。我跟高老头有点拖拉,人到得差不多了,我们才不紧不慢地出现,极不情愿的样子。

老远就听见信海欣气势汹汹地在叫唤:“蔡小菜,你们两个什么意思啊?敢让大部队等小分队!”

高老头的脸马上一沉,快要低到裤裆里去。他心眼儿不舒服合情合理。想想也是,信海欣指责的是我们俩,叫出来的却偏偏只我一个人的名字。高老头有充分的理由吃点小醋并产生轻微的心肌梗塞。

去歌厅的路上,习惯对我拉拉扯扯的信海欣走在我旁边,左一句蔡小菜右一句蔡小菜,颠来倒去地跟我说女生宿舍的趣事,眉飞色舞,好在没唾沫直飞。我最怕什么唾沫星子了,可现在大学里那些老夫子好像流行这个,所以前三排正常情况下是没人敢坐的,除非戴上头盔面罩。

为了给高老头留点情面,我有意放慢步子落到大部队后面。可高老头这家伙怪不懂得保护自己,隔三差五又回过头来,叫一句:“小菜你干吗呢你,快点啊!”

我没做贼,可也心虚,觉得怪对不住高老头。这种状况可能跟还是处男就肾亏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刻意在躲着信海欣,但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分,毕竟信海欣这妞只是喜欢缠我而已,并没有明确表白过啥,说她想泡我,也仅仅是疑似。

包厢里灯光暧昧,却好像没人混水摸鱼。一来是我们学机械的,鱼本来就少,质量也不高,男生没啥兴趣;二来嘛,都是同班同学,太熟悉了,占便宜吃豆腐总不那么好意思。

信海欣紧挨着我坐下,没点淑女样,对我左拍右击,把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抛进了下水道。

这天晚上大家玩得还算尽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两霸”。

第一个是麦霸,高老头估计是觉得出了20块就要把这钱狠狠地K回来,理不饶人地长时间掌握麦克风不肯放下。这家伙五音不全,普通话比我的英语水平还臭,别人能听懂的就几句骂人的话。唱歌方面,除了吓人也就没了别的特长。

第二个是波霸,就是我们的女班长盛可以。这妞不喜欢唱歌,但喜欢跳舞,摆首弄姿的能耐还有那么点。高老头拿着麦克风干嚎的时候,她一直在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舞,无非就是想向大家传递这么个信号:我盛可以虽然脸蛋不出色,但身材还是魔鬼的。

大家暗地里叫盛可以波霸,她自己并不知道,而且这个称号对她来说完全是徒有虚名。她的胸不是真的大,只不过看上去大而已。也就是说,大家这么叫她,凭的是目测而非手感。底细是信海欣神大二时里神经给掀翻的,说盛可以那对算什么,在班上6个女生当中绝对排不上前5名,挺起来凭的全是那一件件加厚胸罩。

我头一回知道,用来隐藏秘密的胸罩原来本身还可以有秘密!在身体上弄虚作假,咱男生就规矩多了,几乎没人为了加强阳刚之气而往内裤里胡乱塞硬物。

本来包场是到11点,但因为有两项内容,最后半个小时就没人唱歌了。先是班长盛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了番期末考试动员,然后各课课代表对每科考试的座次进行了合理安排。

中心思想如下:依靠集体,以好带差,互帮互助,为班争光!

作为省里的优秀班集体,我们讲究的正是集体作战。

这学期我有两门课得跟信海欣搭档,也就是说得跟着她混。考这两门的时候,在考场上,她是地头蛇,我是她的小罗罗。出了歌厅,我头皮一硬,走到她身边,图谋改善和加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信海欣,你最近好像瘦了很多。”

“想讨好我是吧?蔡小菜。我跟你说,我不吃这套。”

“嘿嘿,对了,问你个问题啊。你以前说盛可以那对是假冒伪劣,是真的假的啊?”

“蔡小菜你什么意思?对别的女生那么好奇,怎没见你对我感兴趣!”

靠,麻烦,这妞又来了。她话一出口,全班同学都在起哄,除了高老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总喜欢开玩笑似的说些鬼话。以前在校园里每碰她一次,她都会乐呵呵地说,蔡小菜,你看我们多有缘分,一天到晚能碰面。

我虽然平常说话也流里流气,但毕竟没见过啥大场面,加上点性格上的内向和拘谨,显然不太适应如此大大咧咧的女生。两年多了,我一直不习惯,不习惯信海欣的热情过度和口不择言,对她那整一副想泡我的敢死队形象,略有胆怯。

万幸的是回学校的那条路很暗,避免了跟信海欣对视的尴尬。到校门口,灯火通明了。我十分不自在地抬起头来,花半秒时间扫描了一下信海欣同学那张肥肉比笑容多许多倍的脸。谁知只短短的一瞥,竟然被她给瞅见了。

“蔡小菜你看什么看?想看就大胆看,别偷鸡摸狗的。”

“我妈说女孩子太泼辣了不好。”

“我跟你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妈答应让我做你家媳妇了?”

我心跳明显加速,却还装作临危不惧,好像脑袋还停留在286配置,反应迟钝得有如龟速。

“我有事,先走了,高老头还在前面等我。”

“喂,蔡小菜,你等等,我还有件事要说明一下。”信海欣一伸手,快要把我的外套撕裂,然后说,“你告诉高老头啊,叫他以后别给我写情书了。我不看又觉得浪费别人的劳动成果,可看得来嘛,嘿嘿,蔡小菜你是知道的,他太逗了,比星爷还逗,我笑得肚子痛。”

“这样不好吧?别人追了你两年,你总得给别人点面子!”

“好,蔡小菜,算你狠。我还是女生,也追了你两年,你给过我面子没?”

见过女生泡男生,但万万没见过下手这么毒辣的。我除了迅速逃离现场,别无选择。可怜的高老头,这回怕是真没戏了。不过我全然没心思去同情他,因为他的没戏,可能意味着我的惨烈下场。不是我高傲,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去想过恋爱这回事。

我哥蔡小财告诫过我,大学千万不许谈恋爱,因为恋爱总会花钱,那是爸妈的血汗!

信海欣对我狂轰乱炸,在班上甚至整个机械工程系,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大家只是顾及高老头的脸面,没敢把这事挂嘴边而已。从这点上来看,现在大学生的素质并不像有些人描述的那么低下,至少还有同情心,懂得慈悲为怀。

考完第一科,受高老头的盛情邀请,我在教室旁边上了个厕所,再砰砰砰地下楼。刚到门口,脚步突然受了刺激似的放慢了下来,感觉是被癞蛤蟆拉住了腿。信海欣和系里另外一个女生走在我前面,正交头接耳,但说的显然不是悄悄话,至少信海欣说话还是跟平常一样像个轰炸机,而且还是那种老式的轰炸机,音量巨大。

“听说你现在还在追蔡小菜,那小子竟然一直不领情?”

“是啊,怎么啦?不要告诉我你也想追他,那样也太给那小子长脸了。”

我怯怯地往门内退了两步,没想一屁股把后边的人给撞了。正准备回头道个道歉,没想高老头的怒吼声已的前传来:“小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每次上厕所都不等我。”

也许是高老头的嗓门的确够大,也许是我小菜的名字叫出来总那么特别,虽然涌出考场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但信海欣在听到高老头的话之后,还是一转身就用两束如狼似虎的目光把我给逮住了。她丢下刚才一起走路的那女孩,三步两步折回到我面前,气势逼人。

“蔡小菜,你倒是蛮会躲的哦,我说怎么看见你出的场,转眼就不见了,原来是躲到后面去了。”

“谁躲你啦,我跟高老头上了趟厕所。我想你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去,就没叫你了。”

“叫你的头啊,谁让你上厕所叫我了?找你只是想告诉你,下午的球赛别忘了,如果你们敢打不过那帮大脑硬化了的研究生,小心把你们送食堂做肉包子。”

这个时候高老头还不知道信海欣已经对他下了通杀令,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嘿嘿地傻笑,尴尬得很,典型的傻逼青年形象。

我跟高老头自己去了食堂,解决肚皮问题。

在我们学校,过了大一大二,再上食堂自投罗网地送去上当受骗的人少之又少,我们俩和其他一些跟我们类似的学生算是异数。

因为贫穷,所以宽容。这又是高老头的一句至理名言。

冬天的食堂,热气腾腾,很容易给人错觉,错以为突然有了家的温馨。而实际上,我们学校食堂在冬天只是捆绑销售虫子的行为相对少了一些,因为天气原因虫子都冻死在地里了。对于吃食堂的学生来说,喜欢虫子冻死在地里,不喜欢它们热死在锅里,最不喜欢的是它们被分配到自己碗里,但要送进了嘴里,便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

我们混食堂,对撑勺师傅惟一的好感源于:油放得总是那么的少,即便在大冷天,碗也只凑在水笼头下冲几下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担心有洗不净的油腻。

油吃得少,分泌得也少。我和高老头经常扯着身上穿了个把星期的衣服,用这种超强的逻辑推断来给自己心理安慰,衣服不脏,一点都不脏,然后心安理得地再穿一星期,以此声援学校的节约用水工程,至于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似的带来空气污染,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自己习惯就好。

高老头要了份货真价实的麻婆豆腐,我要了份辣椒炒肉影,混在一堆弟弟妹妹中间,尽量保持文明的吃相,并且在吃出异物来的时候保持克制。他们的心灵还多么的幼小,怎么能让他们过早地愤世嫉俗?

吃完饭往寝室走,半路我就饿了。

我开始不相信自己,摸摸后脑勺问高老头:“我们刚才到底吃饭没?”

高老头转过身,回想了老半天,挺没底气地说:“好像吃了。我记得我在豆腐里吃到根鱼骨头的。”

我说:“高老头你丫的也太‘独’了,打了鱼都不吭一声,还说只打了豆腐。”

一个玩笑开头寝室,进门就看见我哥蔡小财,坐在我床上,脱掉袜子在修理脚趾甲。这小子本来就比我矮比我瘦,这次看到好像又缩水不少,目光呆滞,还长了眼袋。我一直认为他长得比我帅,但只要他精神状态跟不上来,在他面前我还是有自信的。不过在外人眼里,我们两兄弟长相倒真的很像,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娘生的那种。

“小菜哥好!”高老头先跟我哥打招呼。

“好好好!”蔡小财把目光从丑陋的脚趾甲上移开,抬起头来,目露凶相地看着我,又说:“小菜你呀你,我等你半天了,还没吃饭,你看着办吧!”

我嘿嘿地笑着说:“蔡小财你饿死也活该,至少两个月没见你人了,今天不请自来竟然还不事先给个通知。”

我从小就不叫他哥的。我5岁,他7岁,从那时候起,他就再没机会比我高大过。老爸老妈经常偷偷塞给我几粒糖或者别的什么零食,哄着我说,小菜,你千万别打你哥,要让着他。当时我压根不知道世界没有弟弟让哥哥的道理,于是就听爸妈的话打架的时候让着他,计划打他五拳一般打四拳就会收手。不过长大后我挺听他话的。他比我懂事,比我会体贴父母。所有人都这么说。

聊了几句,我要去帮我哥下去买盒饭,高老头却自告奋勇要他去。我掏钱给他,他便生气了,说小菜我们谁跟谁啊!也的确,我跟他不能见外的,跟亲兄弟一样。由于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稳定,危机时刻我就跟他混,虽然他也只是个二百五。高老头大一就跟我哥很熟了,或许是缘分,他们两个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

高老头用三块钱买了个盒饭,加了两盒饭,统计一下就是:一盒菜,外加三盒饭。估计饭店老板要哭死。不过哭死也没用,反正饭已经被高老头强盗般地提回来了。看来我跟高老头在食堂的确没吃饱。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津津有味地吃掉了那个很划算的盒饭。

中午我们玩了两个小时跑胡子,我赢了我哥蔡小财三块五,赢了高老头六块。他们赖皮不给,我就不打牌改打人,高老头警告说太暴躁容易阳痿,我只好歇手。这个时候我还是处男,当然不甘心那样的下场。

信海欣打电话过来,催着我们快去篮球场,说是别人研究生队等得快歇菜了。赛事是她联系的,不然她才不会操这么多心。蔡小财听说有篮球打,强烈要求做外援,我狠狠地讽刺了他一番,他才悻悻放弃这种无理请求。

在高老头的催促下,大家风风火火地换球衣,然后再把长裤和外套穿在球服外面。大冷天打球大家都这样,怕下场休息或者往返的路上冷。万一还吹点风,裤裆里那小家伙保准会冷得缩成一小团,瑟瑟往里躲。

选了边,比赛马上就要开始,首发队员纷纷脱去长裤和外套。突然却传来暴笑和尖叫,转头就看见高老头“上身球衣下身裤衩”地往场中央跑。我蹲在地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然后又看见他发现不对劲之后,满脸通红地折回场边,三下五去二把外裤穿上。

可怜的高老头,可能是在寝室的时候只顾着催我们换球衣去了,自己却忘了在长裤里面换上球裤,所以当在场边把外裤脱掉之后,里面其实只有裤衩,他竟然浑然不觉。最后这场比赛他连上去吓人的机会都没了,一直躲在场边。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哥拉了拉我,说:“小菜,我过学校去了。过年我可能不跟你一起回家了,在系里接了份活,挣点钱明年好出去找工作。”

我点了点头,蔡小财又神秘兮兮地把脸凑得更近,再指了指站在台阶上的信海欣说:“你们班那女生,知道我是你哥,老找我说话。她也够疯的,嘻嘻哈哈跟我说她一直在追你。”

我说:“哦,她啊,一定跟你开玩笑的。”

蔡小财捏了捏我的手臂,说:“我看不像开玩笑。不过小菜你自己把握,毕业之前千万别谈什么恋爱。我跟你说过的,不现实,而且花钱。”

第二章

放寒假准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高老头从六点钟开始就不见了人影,我们都是拮据得没办法给中国移动做贡献的学生,所以根本就找不着他。倒是快11点的时候,盛大班长盛可以打电话过来了。

“喂,哪位?赶紧给我找蔡小菜接电话。”

电话正好是我接的,听她怒气腾腾地语气,不由地紧张片刻,在心里暗想,妈的这婆娘怎么像讨债来着?可是我什么都不欠她啊!有次上绘图课借了她半块橡皮,不小心弄丢了,可她明明说过不要我赔的,该不是现在反悔了吧?靠,这种女人,耍三八还有酝酿期。

“怎么了?我就是蔡小菜,盛大班长有何贵干。”

“不会吧蔡小菜你真在寝室?你没跟信海欣出去玩?她现在还没回寝室。”

我顿时就急了,稀里糊涂间都不知还说了些啥。撂下电话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自个把自个拉回来了。不对,高老头和信海欣同时消失,可能就是一潭混水,我怕是掺不得。要知道高老头以前做什么事都不单独行动的,他连发现一本好看的黄色小说都要跟我分享。哦,也不对,他偶尔也很独,像上次他吃麻婆豆腐吃到了鱼就没通知我。

我没出去找,但心里好像还是急。打开箱子收拾行李,翻来倒去,头就大了。以前放假回家哪有这么复杂呢,我从不用自己带衣服回去的,叫我哥蔡小财多带两套就成。每次都是他大包小包,我两手空空。他那当哥哥的身份,只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比较好。可今年他不回去了,我只能自力更生,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高老头啥时候回寝室的,我根本不知道。一觉醒来,发现他已经躲在被窝里打鼾。他睡我上铺,我站在床头隔着被子使劲地拍了他两掌,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来。

“小菜,为什么打我?”

“你打鼾把我吵醒了。”

“少来,你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被憋醒,以为我不知道啊!”

靠,跟他在一起没法混了,一点隐私都没有,连半夜憋尿这种小习惯他都了如指掌。我问他晚上死哪里去了,他不回答,转个身又鼾声如雷了。

我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的火车,学校离火车站比较远,6点钟就起床了,高老头还在猪睡,所以没找着机会对他昨晚的神出鬼没进行逼供。至于他什么时候回去,是不用问的。他跟信海欣是老乡,每学期放假都结伴,为信海欣充当苦力。

事先约好的,我哥蔡小财早早等在了火车站,说是要我拿点什么东西回去。在电话里,我问他带啥,他拼命地不肯说。所以,直到见到他,并发现他身边没行李袋,我才长长缓了口气。就怕他让我带书,他爱书如命,至今小学一年级的课本还留着,真搞不懂他是想等纸涨价了再卖还是给自己以后的崽攒家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塞给我。

“蔡小财你干吗?票早几天就买好的,我不要钱了。”

“小菜你拿着,过了年来学校的时候爸妈给钱就别要了。家里现在没钱,就算到时爸妈能给你一些,也肯定是借的。”

“那我拿两百吧,你留一百在这过年,记得要吃得好点。”

看见蔡小财难为情地接过我递回去的一百块钱,我就知道他开始是掏着底给的,心里不由地抽搐,隐隐地难受。虽然我从不叫他哥,有时候甚至没大没小地叫他猪小财,我对他是敬重和感恩的。从大二开始,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挣,没再要爸妈操过心。后来我的生活费他也叫爸妈不给了,我自己解决一部分,不够就他想办法,再不成我就跟着高老头混。我们11舍的厕所和楼道卫生,每学期都是由高老头出面承包,然后拉上我一起干。我哥都说高老头是包工头,我帮他打小工。其实我以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但被我哥和高老头训过几次之后,就不那么要面子了。

蔡小财帮我拎着行李包,另一只手高攀似的搭在我肩上,送我进站。

“记得回去不要睡懒觉,每天起来先把水缸挑满水。小菜这几年结实多了,家里的水桶怕都嫌小。”这是我哥惯常的风格,教导我的时候总是用夸张的方式。

“知道了,不要老把我当三岁小孩。”我嘴里说着不耐烦,心里却还是听得认真的。口是心非是我的强项,并且总喜欢弄出副不服气的样子。

过年在家里每天的生活,我基本上是按蔡小财的指示做的,让爸妈感觉欣慰的同时,也让他们很不习惯。因为以前,那些事都是蔡小财做,我一般是倚小卖小,坐享其成。也就是这个寒假,我在老爸老妈的眼里,形象突然高大了起来。虽然以前也高大,却只是身材上的高大而已,臭皮囊一副。

返校的时候,老妈要给我钱,我也遵照蔡小财的指示,委婉拒绝,坚决不收。老妈以为我嫌少,进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抽出最后一张百元大钞,我还是不收。然后老妈就乐了,说你们两兄弟真的可以边念书边挣钱啦?

到了省城打电话到我哥蔡小财寝室。我靠,竟然没人接。抬头看火车站那个硕大的墙钟,才6点多一点,也难怪,那小子肯定还在猪睡。反正两天后才正式上课,我直接坐车到了蔡小财学校,心想要是等我到了他还不睡,百分之百得扁他。

到了他们寝室,敲门敲到手发抖,没反应,往窗里一看,才发现里头猪都没一头。以为找错了,可看贴在门上的值日表,又没错啊。这小子也太不好玩了,到大四了还当着寝室长,这么大个官,却从来没告诉过我。靠,他一定以为很了不起。小样!好在我也没告诉过他我从大一开始到现在,一直担任副寝室长一职,始终转不了正。要是给他知道了,他一定笑我比他官小。他一般都喜欢通过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来拔高自己作为哥哥的形象。

等到快10点,还不见人影,我一肚子的火,但不等了。从包里找出支笔,在他们的寝室的值日表上留言:小菜已返校,见字速联系。

等蔡小财这家伙的电话等了两天,没等到,我打过去,也还是没人接。然后,新学期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堂课,是数字控制技术。全班男生竟然全给忘了。首先是睡觉之前忘了第二天要上课,这是有意的;然后次日早晨又忘了起床,不过这就是无意的了,因为我们的确没在8点前醒过不来。

教这门课的老师姓陈,以前教过我们另一门课,年纪比较轻,从外表看基本能确定他系男性公民。他是大家公认的好老师,十分廉洁,考试之前就千叮万嘱地要我们考完后别去给他送礼,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还许诺绝对不抓补考,就差没让同学们自己在成绩单上填分数。

陈老师直接打电话到我们寝室,说你们男生也派几个代表过来吧,人太少了,就6个女生。于是大家纷纷起床,连洗脸刷牙这些基本卫生也不搞了,随便抓本书就出门。本来只要派几个代表过去撑撑场面就行,可面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好老师,每个同学都于心不忍,算是给他个面子吧,于是统统去了。

路过食堂,早餐点的师傅正在收摊,蒸笼里还剩俩包子,孤零零的,像回头吓死牛的女生,没人要很可怜的样子。高老头决定发扬一下扶贫精神,硬拉蛮扯地把我拽了过去。

“师傅,包子怎么卖?”

“一块钱三个!以前没吃过啊?”

“那两个多少钱?”

“七毛。”

“怎么这么贵啊?”

“好好好,拿五毛钱算了,反正卖不掉也只能倒掉喂猪。”

于是高老头赶紧掏出五毛钱来,阻止了那两个包子被拿去喂猪的悲惨命运。他一个,我一个,走到教室门口刚好吃完。

陈老师看见我们走进教室,满脸感激的笑容,好像在说:你们太给老师面子了,一来就是一大群。如果老师真这么说,我蔡小菜一定要跟他客气一下,说小意思啦,陈老师的场我们还是要捧的啦。

紧接着又看到信海欣向着我笑,还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她旁边的空位。还是新春佳节,我也不好意思做得太绝,就也回报了她几许微笑,并且朝她走去,准备破例跟她同桌一回。这时,一个明显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来。

“高老头,这边,这边!”

我的人格和自尊在那一瞬间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和践踏,原来自作多情的滋味这么不好受啊?!

侧了侧身,让跟在身后的高老头过去,我则极不情愿意地选择跟班长盛可以坐一块。其实那个时候盛可以同学也在对我笑,可我屁股落座时心且悬着,因为害怕她的信号又是发射给别人的。

整整一节课,我心神不宁,一直在想信海欣和高老头同时失踪的那个夜晚。他们不会真的已经干了什么了吧?可是我假装镇定逼问高老头的时候,他死都不承认那天晚上是跟信海欣在一起,还发毒誓说要是跟信海欣在一起,他就不是男人。跟信海欣在一起就不是男人,那就不会有啥大不了的事发生了。但是我不相信他,他经常遭到别人的怀疑就喜欢说要是什么什么自己就不是男人,都说过无数回了,现在还不是照样睡光棍寝室,照样出没于男厕所、雄性澡堂。

课间休息,我正准备跟盛可以口头调情,以平衡心理,老高头却夹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垂头丧气地过来了。他好像上什么课带的都是这本书。

“小菜,信海欣叫我跟你换个位置。”高老头声音很低,撑着张饱受打击的脸。

“不换,我坐在这里挺好!”我边说边拿着自己的书撤离,往信海欣的方向走去,全然忘了自己的言行是多么矛盾。

刚坐下,信海欣就拧我耳朵,当拉面拉,痛得我都叫姑奶奶求饶了。

“蔡小菜,听说你从家里带来的腌萝卜一点都没给我留。”

“放手啊。我给你留了的!”

“留了?在哪?”

“昨天被高老头偷吃掉了。他今天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应该还在他肚子里。”

信海欣终于把手从我耳朵上拿开,平地起惊雷似的,猛地站起来,冲着前排的高老头大叫。

“高老头,你骗我就算你胆子大了,竟然还敢栽赃小菜!”

我看见高老头怯怯地回过头来,朝信海欣的方向瞟了两眼,没敢做一句声。这个时候,课又重新开始了,跟高老头一起回头的,还有别的同学。当然,菩萨心肠的陈老师也投来了两束并无凶相的关注的目光。

“同学们讲话声音适当地比我的声音小一点,好吧?!”

陈老师说话就是有水平,绝不轻易给别人说“不”的机会。于是接下来信海欣跟我畅谈的音量就控制在了他所要求的范围之内,大部分时间保持不比他讲课的声音大。看来只要老师好,大学生还是很听话的。那些说现在的大学生难教的老夫子,肯定是太固执了,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信海欣找我嘀咕,我怕被老师看见不好意思,干脆把书竖起一搁在桌上。谁知陈老师还是出现了丁点不满意情绪。

“同学们上数控课,就不要看《天龙八部》了,好不好?”

是在说我吗?把书反过来一看,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都怪高老头,是他拿错的。金大侠的大作是我昨天晚上租的,我叫他拿下部,他却偏偏拿了上部。上部我早看光了。下部我就是准备上课的时候看,为防老师,封面特意作了处理。

等课堂的两起意外事故平息之后,信海欣跟我的谈话进入正题。

“蔡小菜,正月初四你哥给我打了个电话。”

“咋的?他不会真把你当弟媳了吧?”

“那次看你们打篮球,我随便报了我的手机号,他也没拿笔记,竟然记住了。”

“那小子记性好得很,我小时候打他所用的那些招数他全记得。哦,对了,他打电话给你说什么来着?”

“他问我是不是真喜欢你,叫我就算是真的,也别告诉你,他说他不想你在大学里谈恋爱。”

“哦,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他,我追你全校都差不多知道了啊。他好像就有点生气了。”

“别想骗我,我哥脾气好,要他生气比要他上火星撒泡尿还难。告诉我,他还说什么了,我这几天一直联系不到他,正急呢!”

“唉!”信海欣叹气道,“他后来说,‘如果这恋爱非要谈,你千万别花我家小菜的钱,咱家里穷。’小菜,我说你哥瞎担心个啥,你对我又不感冒的,是吧?小菜!”

“谁说的?”我反驳的速度非常之快。

“什么谁说的?”信海欣笑得嘴都咧了。

“没什么没什么,当我没问!”我用假装的不耐烦掩盖住真实的紧张。

这个时候最受同学们尊敬的陈老师课也讲得差不多了,体贴入微地说,大家听得也累了,我就不讲了,还差10分钟打铃,就下课也不好,大家聊聊天吧,不过声音别太大,影响到隔壁班级就不好了。

寝室里黑麻子爱好书法,常常有事没事就在宿舍里拉开架势,笔墨纸砚一一摆开来,大张旗鼓,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自称从六岁开始练书法,不过练到现在二十出了头,也不过是六岁那水平。他自我感觉倒是非常良好。这其实也蛮可贵的,人不自恋点,还真没法活下去。

黑麻子重复以前的自恋行为,强行要为寝室里每个人写幅字,主题是:新学期的打算。这主题好,源远流传,积极向上,因而深得大家的拥护,于是就不那么计较他的字了,纷纷假装虔诚请他赐墨宝。

不到半小时,寝室里便气氛轰重起来,每个人床头都用透明胶贴上了自己的心愿。我的新学期打算是:不要被妞泡!而高老头恰恰跟我相反:一定泡个妞。大家相互参观,笑得张牙舞爪,个个吃了兴奋剂服了摇投丸似的。不过也怪不得谁,我们好像都很久没有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过雄心壮志了。

这些标语两个星期后在一次卫生检查中不幸夭折,我们只好把未酬壮志纳心心底。最命苦的是我,越想不被妞泡,妞就泡得越凶。我所的妞,当然就是指信海欣。都过了个年过来了,她对我的攻势丝毫不减,而且还有抓住已经不多了的大学时光对我趁火打劫的不良倾向。倒是高老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新局面。

其实有几天,我也隐隐感觉高老头可能跟哪个妹子勾搭上了,只是他行踪太诡秘,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我一直无缘见得将要对他进行百般摧残的真凶。我一直认为,要是高老头谈恋爱了,绝对是被女人骑在头上的命。

一个叫秦琪的女同胞正式浮出水面后,高老头才端着副“有所失必有所得”的神情向我透露,上学期考试完那个突然消失的夜晚,他的确是跟信海欣在一起。信海欣主动约他的,苦口婆心地给他讲了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也就是让他死心吧,直逼得他违心地说出“做不成恋人就做朋友”才肯放行,所以熬到了深更半夜。

高老头开始是告诉我他准备考研,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以此慰藉空度大学时光所带来的有负父老乡亲的心理压力。后来的一天傍晚,他强拉我去搞自习,出了寝室,却不直接去教室,而是往研究生楼方向走。我问他去那干吗,他也不说,只是不停地笑,笑得志得意满的样子。

到了研究生楼,我们直接破门而入。读研就是要牛一些,男男女女住在一栋楼里,混居同居群居独居,到了晚上完全可以自由选择。

高老头并不上去,而是站在楼上把头仰起,大声呼喊,声音温情得像公鸡引诱母鸡:“秦琪,洗完澡没有,洗完了就快下来。”

我脑子一转,马上就明白他肯定是在这里泡了个妞,于是放肆捣蛋:“搞错了吧,高老头,应该是说洗完了你就快上去。”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紧张,说:“小菜你看你又来了,等会可别这么流,别人是老实妞,吃不得这套。”

我兴趣正浓,问:“长得如何?”

他做出副有钱装穷的样子,却又毫不谦虚地说:“女研究生里算是百里挑一的。”

结果等那个叫秦琪的女研究生一出现,我就开始怀疑百里挑一这个词到底是贬义还是褒义。不过高老头的形容倒是十分准确,虽然我们学校女生质量整体水平不高,虽然女研究生的质量相对于本科生的平均值还要连降三级,但要找出像秦琪这么有创意的还是有一定难度的。男性化特征比较明显也就不说了,问题是躲在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未免也太小了点。我偷偷看了好几次都只两条缝,眼白眼珠全没看见。个人觉得,这妞配不上高老头。高老头除了太高了,基本上没有别的不足的地方。当然,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视觉效果还不错。秦琪大概接近一米七,也是瘦瘦的,瘦得连胸都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型号倒是挺对。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都懒得去问了。人丑就是麻烦少,不会招惹太多的纠缠。如果说我对眼前这个女研究生也存在好奇心的话,那么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她怎么可以长得这么丑?

高老头跟介绍我之后,秦琪对我说一声你好,我也就很给兄弟面子地回了声你好。一路上,看见他们两个调情,我的胃都快翻出来了,就好比在食堂看见别人一口把辣椒里的虫子吃掉那感觉。到了九教,上五楼,秦琪让高老头帮她拿着那撂书,自己跑去上厕所。高老头好像有点迫不及待似的,把身子往我这边一靠,抛出一个让我左右为难的问题。

“小菜,你觉得怎么样?”

“高老头你问这个啊,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就是当你是兄弟才问的嘛。”

“可兄弟之间是不能说假话的。”

“你当然要实话实说。”

“但是兄弟之间也是不能相互打击的。”

“说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好,那我就把优点和缺点都说说吧。这妞还不错,个子高,找了她,打架什么的多少可以给你撑点门面。还有,别人既然能考上研究生,说明智商不高,好管教。”

“为什么说能考上研究生就智商不高?”

“现在不是说大学毕业找工作是人生的第二次高考吗?本科毕业是工作,研究生毕业也是工作,所以读个研等于复读三年。要复读的人智商肯定不高。”

“小菜你这把我也一起给损了。我靠!”

“哈哈,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复读之后才考取大学的。”

“好了好了,说正题。”

“真要我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考虑那么多干什么。”

“那我说了,我真的要说了。”

“……”

“一句话概括。名字对得起听众,长相对不起观众。”

我说都是鼓起勇气才说的,真不知道高老头把这话听进心里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不过他也有他自认为值得欣慰的理由,譬如,他说他通过调查摸底,发现已经芳龄27的秦琪还跟他还是初恋。

初恋,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啊,人丑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是丑的,初恋是美的。原来丑女人迟迟没有交出自己的第一次,不是因为没人要,而是因为自己守得紧!这话不再是高老头语录,而是我蔡小菜灵机一动帮他总结并加以推理得出来的结论。要是我把这么经典的句子告诉秦琪以及跟秦琪类似的女研究生,敢情她们会把我当救世主来爱戴。

在被我打击之后,高老头虽然没有中止跟秦琪的来往,但言行上显然没那么张狂了,再不敢动不动就用百里挑一这种词语来形容秦琪。

我把高老头恋爱的消息告诉信海欣,一是想探探她的反应,二是想从她嘴里知道更多的细节。人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太好的时候,就喜欢八卦一下,追起绯闻和内幕来就像饿晕了的狗追骨头。信海欣友情提供了很多关于高老头和秦琪的幕后真相。她朋友多,交际面广,给人的感觉好像全校师生她都熟似的。要打听个事,还不是我一碟——也就是小菜一碟的意思。

秦琪和高老头的相识,要追溯到上学期我们班和研究生打的那场篮球赛,那天我哥最后一次到我们学校来看了我。那次高老头因为“脱裤子事件”没法上场,只得在场边观场。也不知道是他长得很吸引人,还是脱掉裤子很吸引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秦琪被他吸引了。秦琪主动找他搭讪,两人的交往就此开始。

听信海欣说,是秦琪追的高老头,虽然攻势不是很猛烈,但意图相当明显。秦琪老到了27岁是头一回追男生,而高老头也是第一次被女生追,一个缺乏进攻手段,一个没有拒绝本能,结果就算来得慢点,好像也是可以想见的。矛再不锋利,遇到棉花做的盾牌还是有点威力的。以前从来没有任何女生主动打过高老头主意,现在终于开荤了,他能把持得住吗?

我问信海欣:“高老头追了你那么久,现在掉头就走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信海欣说:“什么感觉不感觉,难道要我去哭啊!”

她开着玩笑,说得异常轻巧,可她心里也该是有一点点不舒服的吧?或许感情就是这样的,你根本不喜欢一个人,甚至讨厌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的追求,但当这个人不知觉间对你疏远,那种曾经令你厌烦的追求戛然而止,你还是会有那么些不习惯。

就好像房间里有扇朝北的窗,在有风的时候,你会把窗关上,因为风很冷,会吹得你浑身发抖甚至睁不开眼睛。你总是被风吹动窗子的声音烦躁不安,可突然有一天风停了,房间里安静了,你就算不感觉失去了什么。

有些爱/就像风/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你在躲闪/风在付出/你若拒绝/风会痛哭/太多的表白找不到归宿/太多的眼泪只是倾诉/你不是命中注定的那棵树/风注定不能在这里驻足/或许经年之后再想起/每个人都会明白/风是你的过往/你是风的路……

第三章

周末去我哥学校,上车时力压跟一同冲锋陷阵的同学们,抢到最后剩下的那个位置,小有成就感,跟在食堂打饭目睹师傅把最大一块肉勺到自己碗里一样高兴。

售票员从前面一路卖票过来,我头也不抬地递上一块钱,却被告知一个女孩子帮我把票买了。用惊讶的目光扫射车内,只见盛可以呲牙咧嘴地在对我笑。她坐在我前排,靠右边的位置,穿了件浅红色外套,超级打眼,或许是我一心抢座位把她给忽视过了。

我们机械工程系,追溯到建校,一直以来都有恐龙集中营的美誉,我们这届也不例外,盛可以算得上是个异数,90分的身材弥补了刚好及格的脸蛋,走在校园里还是挺为我们系长脸的。追她的男生据说很多,甚至传言有个傻里傻气的低年级男生曾经为她绝食三天,但她始终坚持宁缺勿滥的立场,没有恋爱。

我蔡小菜也是有爱美之心的,以前,也就是知道高老头对信海欣穷追猛打的时候,我其实挺想盛可以躲过信海欣来泡我。要是她对我示好,说不定我会瞒着我哥跟她谈谈。我不能主动去泡她,那样太对不住我哥了,但如果是她追我就比较容易说得过去些。可惜我准备了两个星期时间等她对我放钩,她却按兵不动,于是对她的好感在大二之后就几乎消失殆尽了。平生第一次等女生来泡就失败,搞得我好不气馁。

在公车上,由于距离比较远,我跟盛可以仅仅限于眉目传情,她对我笑笑,我也礼貌地对她笑笑。后来车在路上的另一所学校停过之后,涌上了很多人,我坐在位置上,目及处全是男生女生的下半身,就连笑都没法对盛可以笑了,直到下车我们才重新接上头。

“你去哪啊,蔡小菜。”

“去H大看我哥。”

“啊,是H大吧?我们同路。我去找个男朋友。”

“男朋友还要自己找?”

“是男性朋友啦!”

到了H大,我和盛可以分头行动。往我哥寝室那边走,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美女真是不少,我挺同情和佩服我哥的。他跟我约定大学不谈恋爱,太像一个不平等条约了。他在美女堆里洁身自好多不容易啊!连我都有女生泡,我就不信他蔡小财长那么帅气会不面临诱惑。

我考上大学那年,高温天气史无前例,除了温度高得吓人,还有另外一个特征,可以用时下男人之间作为攀比的词来形容,那就是:持续时间长!

开学时,蔡小财在火车站接了我,陪我到学校报道,指着路边那些勾肩搭背的高年级男女,以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语气,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小菜,你看看别人谈恋爱多累啊,满头是汗了还必须搂搂抱抱,不搂着女孩子就会生气。听他这么说,我偷偷地笑,心想你蔡小财也太把我当小孩了吧。可他却说得很认真。

那天中午,办完手续后跟他到门口的小餐馆吃盒饭,看见旁边商店里有个男生正掏钱给自己的女朋友买冰淇淋,蔡小财便又借题发挥说,小菜你看谈朋友多花钱啊,一个冰淇淋,好一点的要好几块,用来在食堂打小菜都可以打几大盆了。吃完饭他就提议跟我拉勾约定,两兄弟大学里绝对不准谈恋爱。我说你蔡小财能做到的事我有什么做不到的啊,于是就很不服气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手指。

那时候的蔡小财意气焕发,一心想靠自己挣钱念完大学,再考个研究生玩玩;那时候的蔡小菜,也就是我,傻不拉几,却又有那么点玩世不恭。最深刻的记忆是,那次我哥给了我50块钱,军训时我喝汽水就花光了。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蔡小财是到省城一年后才买了第一瓶矿泉水,在做完家教回学校的路上由于渴得喉咙冒火才买的。他那小子又不识货,买的假的,喝完后拉稀一周,也算是得了个教训。

转眼到了他们寝室。依然是房门紧锁,房门上那张残破的值日表依然存在,还有我上次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字。

由于这栋楼住的都是大四生,大部分人都出去找工作了,也或者是早就到学校附近租房同居去了。我哥住三楼,我等了约摸一刻钟,才见有人上来。

“你好,你认识蔡小财不?”我急切上前,问道。

“哦,蔡小财啊,就住你边上这寝室,不过我开学过来就没看见他了。”

“他是不是到广州那边找工作去了?”

“应该不会,他女朋友是艺术学院的,以前听他说想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去北京发展。”

“你有办法联系到他不?我是他弟弟,一直找不到他,家里人很急。”

“我帮你问问他女朋友的手机号码好了,那妹子跟我一个哥们是老乡。”

“那我在这里等你。”

“呵呵,不好意思。我那哥们这些天都不在,跟女朋友到成都旅游鬼混去了,等他回来我就帮你问问。”

“那谢谢你了,你可一定记得。”

“好,没问题,我写张记事条贴床头。”

我把我寝室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为了防止有时候打寝室电话找不着我,我还犹豫着把信海欣的手机也给留了。等他拿着我写给他的纸条,跑上半层楼,我突然记起没告诉他我的名字,于是忙追出两步。

“对了,我叫蔡小菜,小萝卜头的小,菜鸟的菜。兄弟,谢谢你了!”

纳闷着下楼,心里满是对蔡小财的担心。以前我只有被他担心的份,可现在风水轮流转,改要我蔡小菜担心他了。还有,他违背约定偷偷找了女朋友,也让我非常气愤。正准备骂他几句,竟然跟上楼来的盛可以撞上了。她满脸诡笑地看着我,神情里藏着些许惊讶,大概没想到在这里被我逮住,不过她很聪明地绕过了尴尬的话题。

“小萝卜头的小,菜鸟的菜。哈哈,蔡小菜你还亲自跑别校来宣传自己啊。”

“什么跟什么啊,懒得理你,我叫别人帮我联系我哥。”

“怎么啦?你哥玩失踪?”

“我哥不喜欢玩失踪,我哥喜欢玩你。”

“蔡小菜你没漱口吧,嘴巴子这么脏。”

“算了,不屑跟你贫。你找你男朋友玩,我先回学校去了。”

“你等我一会,我们一块回去。”

也没要理由,她叫我等,我就真站在楼道口等她。她跑上去,兜了个圈很快就下来了,嘴里说着粗话。

“真是一头猪。”

“盛大班长你骂谁呢?”

“别提了,别提了,好心遭恶报,善良被人耍。男生他爷爷的全是骗子。”

“你男朋友?”

“不是,是网友!”刚一出口,她马上又话锋一转,语无伦次道,“啊,不是网友,是网友。蔡小菜你别传出去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跑出来见网友,并且被耍,要是有人知道了非笑死我不可。”

看她那紧张样,我干脆就先笑了,说:“你网友叫啥名字?”

她脱口而出:“我是一头猪!”

我以为她在骂自己傻,于是再问:“我是说,你网友的网名叫什么。”

她又急又气,说:“我是一头猪啊!”

原来如此,盛可以是来见网友的,她要见的网友网名叫“我是一头猪”。她说她本来是想晚一点再过男生寝室这边来逮“我是一头猪”的,于是就先去找一位高中的女同学,谁那女同学不在。

或许有时候这个世界无形中总会在每个人身上安排一些巧合,以便让平淡的人生和故事更值得玩味。后来,我就知道了,“我是一头猪”是我哥的网名。

我哥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也上网,也聊QQ。

晚上在下过一场雨之后,气温突然又降了下来。寝室里的门窗都被关得死死的,10个人缩进各自的被窝里,集体吸烟。只是小会功夫,屋子里便烟雾缭绕,犹似化工厂。

正常情况下,睡觉前的流氓卧谈会必不可少。像这天晚上,大家就谈论了一下处男问题。其中有5位勇士承认自己早已官降半级,不再是处级干部,惟高老头是个争议点。我们都认为他绝非处子之身了,他却嘴硬得很,一副处男光荣、舍我其谁的姿态。

高老头说:“梦遗和打手枪算不算啊?如果不算,我就是处男,正宗货。”

睡我对面,寝室里年纪最小的粟雷说:“算了吧高老头,不是就不是,干吗死不承认?学校又不会因为你是处男多发生活费。”

地下书法家黑麻子说:“我明儿就给你题字,你挂床头。处男光荣,欢迎睡我!”

有人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也凑合了几句:“高老头,你跟那女研究生还没干事啊?”

高老头急了。自从我损了他一顿之后,他就不太愿意我在别人面前提秦琪了,可能是感觉来不出手。他把头探出床沿,往下看,说:“小菜,你说什么呢!”

很快就有人提议换话题,对本班女生分部位进行评比。奖项如下:最空洞无物的前胸;最凶神恶煞的脸蛋;最气势压人的臀部;最粗壮如树的大腿……

电话响了好几声了,没有愿意起来接。

刚才出去上厕所的兄弟进来,按了免提,变着声说道:“您好,这里是金刚钻休闲中心,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凌晨之后打八折,半个小时之内不收费……”

“哦哦哦,不好意思,打错了,我怎么拨了种猪场的号码。”

听出是信海欣的声音,寝室里顿时哄笑四起,嘈杂中又传来她的咆哮。

“乌龟王八蔡小菜,快接电话。”

我一骨碌爬起来,拿起了听筒:“什么事?”

“快拿笔记记,刚才有人打我手机,说是帮你问到了你哥女朋友的电话号码。”

拿着信海欣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码,我像抱住了一线希望,问寝友借了电话卡,迫不及待地拨了过去。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却只响两声就通了。

“喂,哪位?”

一个很好听的女声,普通话十分标准,跟我蔡小菜不是一个档次的。这是我的习惯说法,我习惯在比不上别人的时候,说别人没我有档次,而不说我没别人有档次,反正一个意思,但我的说法显然显得有档次些。

“你好,请问你跟蔡小财是不是有一腿?”

“你神经病啊,你!”

“嘿嘿,不好意思,开玩笑的。我想问问,你是不是蔡小财的女朋友。”

“你神经病啊,你!”

“我是他弟弟,我叫蔡小菜,找他有急事,请问他跟你在一起吗?”

“你神经病啊,你!”

“你怎么老骂人?”

“你找他关我什么事?神经病!”

“是别人说你是我哥女朋友的,我又不知道是不是。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样说,就当我神经好了。不过你知道我哥在哪,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对不起,对方已挂机,重拨请按1,呼叫其他号码请按2。”

隐隐地,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这个学期过了快两个月的时候被证实。

我再次到了我哥的学校,找到了他们系领导和他所在班级的辅导员。没一个人知道蔡小财的去向,而按他们系里的规定,大四是不用上课的,学生自己出去找工作,但必须在一周之内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知系里。他们班里34个人,除了我哥,其他所有人都有登记。我蔡小财自己没有手机,可要是出去找工作还没找好,至少也可以留个身边朋友的联系方式啊。更重要的是,这么长时间里,他没给我和爸妈一点消息,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作风。

来省城读了快四年大学,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写封信回去,以便不让爸妈担心。家里没装电话,要联系只能靠纸和笔。我比他懒,一学期写不得两封信给爸妈,于是他每次的信里都少不了这么句话:小菜也挺好的,爸妈不用担心,小菜比以前懂事多了!

当天下午,他们系里的老师在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获得蔡小财的任何消息之后,到派出所报了案。需要请警察叔叔出面,事情或许就复杂了。我坐在他们副书记的办公室里,手脚发抖,端怀开水都端不稳。

他们的副书记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直在打电话,语气间也满是焦虑。

“你去年放寒假回去的时候还见到了你哥哥,是吧?”

“是的,他到火车站送我了。之前他还到我们学校看我打过一次篮球赛。”

“你不用太急,估计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你把你的联系电话留给我,一有消息我就跟你联系。”

“谢谢!还有,你们暂时不要通知我爸妈行吗?”

“哦,好的,暂时不通知。”

准备坐车回学校,上车之前突然又想起再打个电话,给别人说是我哥女朋友的那个女孩子。虽然她骂了我好多次神经,我发誓再搭理她我蔡小菜就是猪,可事到如今,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以防再给她张口闭口说我神经病的机会,电话接通之后我就直入主题。

“你好,我是蔡小财的弟弟。我哥他失踪了,学校已经报案!”

“啊,失踪了?”她显然很惊讶,并且有些慌张,但很快又转口说,“他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呀?我跟他早就会手了!”

说完,她再次狠狠地挂了我的电话。我的心顿时被悬得很高,猜想我哥的突然失踪跟这段已形同陌路的感情有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确定,蔡小财这小子确确实实背着我找了女朋友。他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他忘了三年前拉勾时我曾把他的小手指拉得生痛了吗?如果他知道我一直不谈恋爱,只是因为他不允许,他是不是会很自责,很自责?觉得自己终于不配做我哥!

每天我都要打电话到我哥所在系的办公室,有时甚至上午打过了,下午还要打一次。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跌入底谷,而高老头好像整天都在安慰我。

上午没课,我和高老头睡到快10点才起床。食堂的早餐早已卖光,离午饭时间又还比较长。我们最恨的就是在这种时候睡过来,压根儿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宿舍里继续呆下去,很没意思,可提个碗去等开饭嘛,又不太像样。

“小菜,要不我们先去上会网?”

“鸟意思都没有,不去!”

“还在为你哥的事郁闷吧?别瞎想,小菜,他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

“靠,也不看看是谁的哥!”

“就因为是我哥我才急啊。要是别人的哥不见了我才不见。”

“那你就当别人的哥不见好了。”

“妈的,高老头请你说人话好不好?我就不信以后要是你老婆被别人上了,你可以当被人上的女人不是自家老婆,然后若无其事?”

高老头说不过我,便忙自己的去了,拿着梳子在洗脸水里浸了浸,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不过出门后我还是在他的死缠蛮搅之下,同他去了网吧。高老头说他想去找点考研方面的资料。

“小菜,如果我请你上你都不上,那你就太不把我当哥们了。”

“上吧上吧,以后你有老婆了别叫我上就行。对了,上网你不带那个秦琪去吧?”

“她呀,跟导师去南京了,说是要比较久才回来。”

“哦,这还差不多,你知道我心脏不好的,经不起恐吓。”

“其实我也不想瞒你,我跟她谈了才这么久,就感觉坚持不住了,小菜你也别怨我,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信海欣,只要她身边一天无主,我就死不了心。”

“那你也别想请我帮你死心,我帮不了你。嘿嘿!”

叫人极度郁闷,甚至想死的是,进到网吧就看见信海欣和盛可以。她们两个是超级网虫,恨不得晚上睡觉都抱着电脑的那种。信海欣自己本来买了电脑,但宿舍里网速慢得恐怖,所以她也常常被盛可以拉到网吧。

像约定好的一样,高老头往信海欣身旁的空位一坐,让我觉得产生了当灯泡的感觉。

我独自去了隔壁的小厅,转了一圈,看见全是是些恐龙级女生,坐哪都一样,于是就随便坐了。人生的最大悲哀就在于,没有选择或者无需要选择。就像上网,要是有漂亮女生,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与美女为邻。

其实我之所以不喜欢上网,并不是因为本身不爱好,而是打字对我来说挑战性实在太大。五笔搞不懂,拼音咬不准,公共场所,众目睽睽,我又不好意思标新立异地随身带本新华字典。

一上线,信海欣、盛可以、高老头纷纷跟我打招呼。我根本应付不过来,只好隐身把别的人都冷落,把浑身气力都花在跟信海欣聊天上。

“信海欣同学,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快说,如果你也跟高老头一样被美女俘虏了,这样的事就别向我来打听了。”

“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就被一个人泡过。”

“信海欣,你认识不?有空你叫她别泡我了。”

“去你的蔡小菜,说正事。”

“嗯,好!我哥正月初四打电话给你,除了你上次告诉我的,他另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了呀,他说过的话我全复述给你听了。”

“仔细在想想。我哥他失踪了。”

“什么啊?蔡小菜你再说一遍。你是说你哥真失踪了?”

“是的。前两天我去了他们学校,系里已经报案。”

“那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

“脑子失灵了?这么慢!”

“哦,对了,他好像要了我家的地址。我问他要地址做什么,他不肯说,就是一定要要,后来我就告诉他了。”

“除了这个,还说什么没有?”

“那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

等了半天,没见信海欣回话,紧接着网吧就停电了。这妞也太厉害了,自己脑子短路,竟然把高压电也给波及了。高老头站在小厅门口叫我走人,然后自己去结账买单。

高老头刚把勤工俭学的工资领到,不但把四个人的网费一块结了,出了网吧还提议一起吃午饭,他请客。信海欣拉了拉我的衣角,问我刚才在网吧说的事是不是真的,问我哥是不是真失踪了。看得出,她也很紧张,而她的这种紧张,一点点加深了我的恐慌。她回想了许久,也只告诉我,她记得那天我哥是用201卡给她打的电话,至于还说了些什么,是真的不太记得起来了。

往餐馆去的路上,话题已经集中到我哥失踪这事上。

盛可以说:“大活人怎么会失踪,不可能的,除非你哥自己成心要躲起来。”

高老头说:“小菜,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大活人失踪真他妈的没道理。要是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明天陪你过你哥学校去一趟。”

大活人是不可能走丢,特别是对于一个大脑发育良好的新时代大学生,怎么也不可能突然走丢吧?这真有一定难度。可我哥喜欢挑战,什么难度大他就做什么。

这是我惟一可以给出的关于他走丢的理由。

信海欣说:“哦,对了,你哥那天还说他想去西藏一趟。正是的,他是这么说了,当时他很突然就冒出这么句话,我还觉得奇怪呢。小菜你哥不会真偷偷跑到西藏潇洒去了吧?”

这是我所听到的关于我哥去向问题的惟一民间说法。

星期三,天气已经放晴,暖暖的阳光,像迟来的新年礼物,给了早起的我一份好的心情和些许冥冥的希望。

就在昨天晚上,为了不让乡下的爸妈怀疑什么,我去上了新学期的第一个晚自习,没看书,而是凭着记忆,模仿我哥蔡小财的笔迹给老爸老妈写了封信。信不长,短短的几百字,却花了我好几个小时,累得快要趴下。当时坐我前面的是个长发飘飘的靓妹,要不是害怕被人骂流氓,我还真想一头栽向前排,趴下去。蔡小财这小子的字也太难模仿了,并不是说他字写得多漂亮,我达不到那水平,而是因为实在是丑得丢人,丑到非一般人可以学得来。

我上高三那年,我哥已经来省城读大学,给我写过不少信,我几乎没有哪一封是能全看懂的。在信里,他除了煽风点火地鼓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为爸妈也为自己争口气,还有就是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需不需要给我寄些复习资料。不过他那时候也经常骂自己没用的。

记得他曾在一封信里对我说,小菜,哥觉得对不起你,作为长兄,直到现在都没法为家庭分担什么,没法为你做什么。上次在学校旁边的店里看见一件很酷的T恤,你穿上肯定好看,想为你买了寄回去,也跟店主讨价还价了,可最后还是没买成,因为哥口袋里的钱不够了。小菜,你说哥是不是很没用?

当时我躲在被子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怎么会忘记,蔡小财他才比我大两岁,长得比我矮小,经常被我欺负。但他始终把哥哥的身份担在肩头,他觉得那是种责任。

在绿色的邮筒旁站了片刻,心里突然沉沉的,依然是种想流泪的冲动。我想起了蔡小财每次给爸妈的信里必不可少的那句话,我在昨天晚上的信里也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听见信掉进邮筒的声音,就仿佛听见蔡小财用一种很让人欣慰的语气在说:小菜也挺好的,爸妈不用担心,小菜比以前懂事多了!这话我自己写在信里,就有点自吹自擂了。

就在这天中午,我却被告知,蔡小财死了!

打电话给我的,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位中年妇女,蔡小财所在系的副书记。

“你是蔡小财的弟弟对吧?”

“是的,你们有我哥的消息了?”

“你赶紧过来一趟,就在上次那间办公室,我等你。”

“我哥他怎么啦?是不是出事了。”

“先过来再说吧。”

“我哥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快告诉我!告诉我啊!!”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的心像被搁在了烙铁上,痛得滋滋作响。最后那句话,几乎就是声嘶力竭的咆哮。然后,听筒从手里滑出,重重落在木桌上,发出深闷的声响。那个时候,我一定被吓傻了,我的脸色一定在瞬间失去了血色。

我开始站不稳,身体在倾斜,在一点点地下坠。刚把碗洗好,准备叫我去吃饭的高老头发现我不对劲,从后面紧紧地把我托住,焦急万分地说:“小菜你怎么了?小菜你怎么了?你哥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高老头和另外一个同学陪我去了我哥的学校,然后又在他们学校领导的带领下,去了事发现场——我哥生前所住的那栋宿舍楼。整栋楼都已经被封锁起来,远远地有很多学生站着围观。对面的那栋宿舍楼的窗户里,更是人头攒动。

蔡小财选择了一种很安静的死法。那栋宿舍楼有五层,通往楼顶的口子开在五楼半那间小房子里。那间小房子一直用作他们系武术协会的办公室。我哥并没有钥匙,他是把锁撬开再进去的。房间很矮,高老头往里一站,弯着腰都有可能碰头。开口的正下方,摆着一张被移动过的办公桌,带我上楼的警察说,死者正是通过这张桌子爬上楼顶的。而现在,桌子旁边放了架金属梯。

在楼顶的中间,偏左一点,我哥就躺在那里,已经赶过来的法医正忙碌着,有人举着相机在拍照,有人小心翼翼地在我哥身边寻找着什么……

我看得很清楚,我哥穿的是件黑色的外套。那是我上大一的时候他帮我买的,花了一百多块钱,我穿了几次不喜欢了,于是就借口太小、不合身还给了他。他当时挺自责的,说都是他太糊涂,不知道叫我去试了再买。他答应另外给我买一件,谁知开的却是空口支票。那次他再没提给我买衣服的事。或许,他始终没有省下足以给我买件新外套的钱。等不到他给我买新外套,我简直快恨死他了,直到过年回到家里还记着这笔债,认为他说话不守信,认为他欺骗了我。那会我还多不懂事啊,只知道无理取闹,只知道满腹牢骚,却独独忘了他蔡小财也还是学生,不过比我大一点,比我早一年进大学。

不敢去相信眼前的事实,我闭上眼睛,感受一种天旋地转般的裂痛。好像没有眼泪,一点都没有,我自始至终都在干嚎,在骂蔡小财这个混蛋。我很想上去踢他两脚,狠狠地踢,踢得他屁股开花,踢得他跪地求饶。要是真能这样,我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说,蔡小财你小子狠啊,敢不吭一声地就跑去死,小心我扁你啊!

有人朝我走了过来,然后,有人在对我或者是对别人说话。

“从现场来看,初步确定死者是自杀。”

“不可能!”我一阵怒吼。

“死者可能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不可能,不可能!”我又一阵怒吼。

“死者应该是在10天前……”

“不可能,不可能,我操你妈的,不可能!!”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失态,开始变得没有理智,变得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听不清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我不停地说脏话,不停地大钊耍墒牵绦〔扑ǘ疾桓曳乓桓隽恕?/FONT>

第四章

返回学校,已是晚上8点多钟,黑夜在灯火的装饰下,像个噩梦,忽隐忽现。

信海欣和盛可以已经在门口等着我。高老头上车之前给信海欣打了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联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她到校门口来接我。我只听见高老头在电话里压低着声音说,我们马上回学校,小菜他哥出事了,你在校门口来等着。

至于盛可以,大概是看信海欣情绪也挺激动,就一同陪着来了。

信海欣说:“蔡小菜,你抓着我的手,靠着我,别倒下!”

她走在我左手边,用手地抱着我的手臂。我歪歪斜斜地走路,往她那边倾的时候,她承受着我身体大部分的重量。

高老头说:“小菜,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啊。我跟你哥同年同月同日生,以后我就是你哥。”

他一副接帮结派的语气,说“以后我就是你哥”的时候,很坚决的样子,像我所熟悉的蔡小财的样子,甘愿承担的姿态。

盛可以说:“你看你的嘴唇都干裂了。蔡小菜你要听我的,先喝点水。”

她跑着去买的矿泉水,很吃力地才把盖子拧开,然后站在我面前,满脸担忧地看着我,把瓶口凑近我嘴边。

到了寝室,我就躺在了床上。他们帮我盖好被子,或许是怕我冷,然后把高老头那床油腻腻、臭烘烘的被子也给我加上了。他们或坐着或站着,围在我床头,百家争鸣似的安慰我,给我讲“小财已乘黄鹤去,太多悲伤亦枉然”的道理。

我开始不说话,等好不容易开了口,便疯狂地骂人,声音大得惊天动地。

“是那婊子,一定是那婊子,我操她妈,一定是她把我哥给害了。”

边骂我还边把床板捶得砰砰响,像要以此来发泄心中的苦痛和愤懑。

靠我最近的盛可以把我的手紧紧攒住,说:“蔡小菜你不能太激动了,你在骂谁呢?是谁害了你哥?你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海欣问:“你是说你哥的女朋友吗?那天你不是还找别人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吗?”

高老头拿张热毛巾捂在我额头,说:“就是那晚你打电话过去了那个?”

我没有回答他们问的任何一个问题,我知道我可以用不说话来表达一种最有力的默认。是的,从知道我哥出事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那个骂我神经病的臭娘们是凶手,一定是她把我哥逼到这一步的。我哥以前多坚强啊,天塌下来都不弯腰。

等信海欣和盛可以回自己女生宿舍去了,我把高老头招呼到跟前。

“你明天一早就给那个什么副书记打个电话,要她千万千万别把我哥的事通知我家人,他们没办法承受住这份悲痛的。”

“这么大个事,不通知家长能行吗?”

“妈的,不行也得行。谁要是敢通知我就宰了谁。”

“我知道了,小菜,你快睡吧。”

“高老头你明白吗?我哥他比我听话,比我懂事,比我上进,我爸妈对他的期望比对我在高很多,他们不能没有他的,你明白吗?”

的确是这样,爸妈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哥身上,或许他们认为,一个听话、懂事、上进的孩子,才能出息,才能担负起太多。我哥是好孩子的榜样,从小就不吵着要零食吃,从小就知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替父母分担。

以前在镇里上初中,我哥可能是惟一一名带凶器进教室的学生。他书包里装着把砍柴用的弯刀,不过为了能装下,把木制的把给取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都会在路边的树林里砍一捆柴背回家。他拉我一起去,我不情愿,每每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动手。但进家门的时候,面对爸妈欣慰的笑容,他总会说,爸妈,我跟小菜又一起砍了捆柴回来。

凌晨两点的简易公路上,夜色黑得吓人,风潜伏在两旁的林子间,一次次地突袭而出。蔡小财用家里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驮着我,拼了命地踩啊踩的。我听见他很艰难地喘息,我听见他用干渴的嗓子不停地喊着。

“小菜,抓紧边栏,用力些,你要坚持住!”

“你不能有事的,知道吗?小菜,哥还指望以后结婚的时候等你送大彩电呢。”

“小菜,你倒是说句话啊!要不哥给你讲个故事吧。古时候有户穷人家有两兄弟,大的叫大喜,小的叫再喜。有天家仆给他们各自缝了条内裤。”

“你在听我说话吗?小菜!听见我说话你就用脚踢一下底盘。好,那哥接着给你讲故事。家仆给他们缝的内裤一大一小,告诉他们,小的要小的,大的要大的。结果两兄弟在房间里争论了老半天,也比试了老半天,还是分不好,于是就打了起来。家仆进去,弄清是怎么回事,刚要评理,大喜和再喜刷地把身上的裤子一脱,都气鼓鼓地说了同一句话:我的大,就是我的大!”

“在不在听啊?小菜。就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会。哥对你这么好,从来没跟你抢大内裤穿,你千万不能吓哥的,知不知道啊?!”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蔡小菜13岁,发育明显迟缓,身子单瘦,至少要比我矮半头。那天爸妈到邻县的小姨家借钱去了,晚上没能赶回来。我半夜发起高烧,把蔡小财急得额头冒汗,看上去比我还烧得厉害。从没踩过三轮车他硬是花了半个小时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后来蔡小财告诉我说,那天晚上我烧成那样,他还真害怕我半路就跑去跟马克思下棋去了。他还威胁我说,小菜你以后再敢生病吓哥,到时睡觉被老鼠夹夹了耳朵可别怪我阴险。其实他说是这么说,断断没这个胆,倒是我干过这事。还只上小学的时候,我跟别人打架打输了,蔡小财他竟然还骂我不该。我心里憋得那个难受啊,晚上就把家里那老鼠夹拉满放进了他被窝里。本来以为可以夹他五个趾头的,谁知只夹到四只,搞得他大声呼痛的时候我还在闷闷不乐,还在想怎么有一只就没夹着呢?

经年之后,也就是在确定我哥蔡小财出事的第二天凌晨,我又承受了一场更可怕的高烧。高老头背着我往校医院赶,一路上我都在骂蔡小财。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呢?我发个高烧生点小病,他都吓得快要自己先去见了马克思。他怎么就不想想,他这么一走了之,我会被吓成什么样!不要说见马克思,我是连思格斯、列宁一起见了的心都有。

从寝室到校医院,不过十多分钟路程,我却觉得那么漫长,漫长得够我回到很多前年的往事,回到13岁时的蔡小财身边。那时的蔡小财虽然瘦小,虽然没有上大学之后帅气,可脑壳子却相当有灵泛了,连我都不得不很不服气地在心底暗自赞叹他聪明。因为他都知道用节省下来的零钱帮我到百货商店去买奖状了,拿回家往墙上一贴,然后叫爸妈去看,说我们两兄弟多拽哦,又都是三好学生。直到现在,家里那堵墙上还贴满了我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奖状,都没盖公章,是蔡小财的杰作。他怕我的不好学惹得爸妈不开心。

高老头把我往医院的条形长凳上一放,急急地跑向值班室叫医生,刚迈出两步又转过身来:“小菜,你要安静,别再嘀嘀咕咕了。你晚上睡着的时候整个就在骂人,寝室里就你一个人在睡觉,这会醒过来了就不能再骂了,你看你都烧成什么样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高老头就跟我说过了,我躺在床上就一直在哭喊着骂人,骂蔡小财死猪臭虫王八蛋,骂那个在我看来害死了我哥的女人婊子巫婆狐狸精。骂我哥的时候,连眼睛都快要渗出血来;而骂那个女人的时候,咬牙的声音都足以拿去做摇滚。

护士过来帮我测体温,我还在低吼,不肯配合,弄得人家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站在旁边的高老头好一会,想必是怀疑他把病人送错了医院。按我当时的状态,怕是送到精神病院别人都不太敢收。

高老头急了,生生地把我乱舞的双手拽住,像在制服一头即将被抬上案板的猪。本来睡觉之前我似乎已经平静些了,可是高烧中想起有关我哥蔡小财的点滴,我那点可怜兮兮的理智又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强忍着恶心和腹痛,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满是恐惧地阻止医生向我靠近。眼前那轻轻扬动的白色大褂,有如一道魔咒,让我迅速陷入一种被撕裂的剧痛中。在那个五楼的楼顶,在蔡小财静静躺下的地方,我就看见了白色的大褂,或站着,或蹲着,在蔡小财身边。

当护士再次把体温计递过来,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我哥,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我哥!”

“小菜,谁围着你哥?你在说什么?”

“快叫他们走开,快,高老头,你不要让他们围着我哥。”

“小菜你到底说的什么?你要听我的,你必须给我平静下来。”

“走开,快走开!”

“叫谁走开?小菜你别急我好不好?你要让谁走开?”

“白衣服,她的白衣服。”

高老头暂时把我松开,走两步,跟被我弄得焦头烂额的护士嘟嚷了几句。然后我看见护士有些难为情地转进值班室,出来时已是一身便装。或许也并只是因为她脱掉了白大褂的缘故,或许是我在干嚎一阵之后,思维已经极度疲倦中瘫痪,甚至都没再让高老头动手制服,我乖乖地量了体温。紧接着又是连续干呕。前一天晚上什么东西都没吃,吐出的只是些清口水。高老头帮我拍打着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攒住我夹体温计的胳膊。短短的一刻钟里,我不吵也不闹了,眼眶却怎么也盛不住了泪水。

“高老头你说,是不是那狐狸精把我哥给逼的?”

“小菜你现在什么都不能想。”

“一定是那臭三八,一定是的,我知道,我绝对知道。”

“嗯。”

“高老头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小菜!”

“她妈的,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她害谁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害我哥!高老头你知道我哥的,我哥他没那么傻的,一定是那婊子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高老头抓我胳膊的那只手使了使力,算是劝了先不说了。他站起来,看了看医院墙上的挂钟,对着值班室叫了一声:“医生,应该可以了吧?”

测完体温,值班医生又在我腹部一顿乱摸。我本能地退缩,不担心医生摸出我没啥腹肌笑我,也不是怕痒。我从来不怕痒的,但蔡小财这家伙怕得要命,以前睡觉前我在被子里痒他,他叫得惊天动地。我就对他说,你这肯定是怕老婆的命,蔡小财你记得要跟我搞好关系,有空没空讨好我,以后嫂子打你了或许我还能帮帮你。不过蔡小财还算识时务,往后我再挠他痒,他立马就会求饶,口口声声叫我哥。

医生说我的腹部僵硬,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得做个腹部X光片。说心里话,我挺佩服这医生的,现在像这么高明的医生实在太少了。说我是急性阑尾炎,就真是急性阑尾炎。我问什么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解释了半天还是没能让我弄明白,最后只好直截了当,说就是那根本来都退化了没一点用的尾巴发炎了,然后还告诉我必须得住院进行手术。一听要手术,我又开始发狂,不顾高老头的拉扯,拼命地要向外跑。

“不,不要,我要去看我哥,我哥他一个人在那边。”

“你听我说!小菜,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的话?你哥在那边有人陪着,很好,有人陪着他的知道吗?”

“不行!我刚才听见我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叫我了!”

是的,正是在那个瞬间,我产生了幻听,无比清楚地听见我哥蔡小财在叫我,在对我说话。

他说,小菜,哥的腿好痛,但哥还能忍住。

他说,小菜,哥的上衣口袋里有封信,是写给你的,忘了寄了。

简简单的两句话,那么熟悉的声音,我相信是蔡小财冥冥中对我说的,相信我哥他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都还惦记着我,紧紧地惦着,像怎么都放不下的一种责任。

后来的尸检报告证明,蔡小财的左腿在死之前已经骨折,并被确定是他在通过武术协会那个小阁楼往上爬第一次从搭在办公桌的那张椅子上滑了下来。可是他还是那么誓不回头地进行了第二次努力,忍住左腿的剧痛,只用右腿着力,爬上了楼顶。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再苦再累再痛的事,他都能义无反顾地去做。我恨他,恨他死的时候竟然也选择这种态度。

而他上衣口袋里,也的的确确装着封信,写给我的,连邮票都贴好了。也许正是幻听中我所知道的那样,他是忘了寄了。直到快大学毕业,我才看到这封信。我记住了信里的每一句话,记住了信的背面可能是他最后时刻添上去的那句话。他说:小菜,不要随便到楼顶去玩,楼顶的风很大,穿再厚的衣服都觉得冷……

我蔡小菜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挺有号召力。只是割个尾巴,小手术,却也几乎把全班同学和班里辅导员都勾引过来了。

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依然有好的天气,8点多钟的太阳从窗户挤进来,照着雪白的床单,照着到医院看我的同学的脸。

对于他们的好意,我除了心领,也还给予了一定的回报。比如,让他们不去上课还能理直气壮。后来盛可以告诉我,那天去看过我和没去看过我的同学,面对老师的质问,一律答曰:我们看蔡小菜去了!

手术前,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的,是高老头,后来又多了信海欣和盛可以。信海欣抓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侧眼看她,正好看见两截被窗户分割的阳光,一截缀在她手背上,像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另一截缀在我手腔上,犹如暖暖的一握,令人炫目而心醉。我还看见信海欣那双满蓄泪水的眼睛,如我心,满满当当,都是不能再甚的痛。虽然知道她已经对我掏了底,可我还是想问问她,问问她我哥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我似乎需要她一遍遍地重复,重复我哥最后的言语。我所能找到的,我所能知道的,信海欣是最后一个听到我哥声音的人。

信海欣说:“蔡小菜,不需要再说了,不需要了,你是不是想看见我也大哭?你知道你哥依然是放心不下你的就是了,你好好的,或许他会欣慰些。至于他为什么要……暂时别去想了,想不明白的知道吗?等会做手术,你要听话,不许闹啊闹的,等你好了,我陪你去学校后面的河边晒太阳。你能看到的,现在的太阳很暖和了。”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已经没有力气吵着要去见蔡小财,我只哀求着跟高老头交待,要他记得给我哥所在系那个副书记打电话,千万先不要让我爸妈知道。还有就是告诉他,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弄明白我哥自杀的原因,要他帮我查清楚蔡小财传说中的那个女朋友,等我病好了,会去找那狗日的狐狸精。

我说:“高老头,这些事情你必须要答应我去做。”

高老头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小菜你就放心好了,我会去做的。”

信海欣说:“什么事你都挂着了,假我也已经到系里帮你请好了,领导说只要蔡小菜好起来,休息多久都成。其实老师们都挺喜欢你的!”

盛可以说:“再多的困难,我们肯定会一起帮你的!”

他们就像在我面前宣誓,我都恨不得在面前给拉面团旗或党旗,以便让他们更庄严更热血澎湃一些。

出了手术室,才发现,只剩盛可以一人。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像只斗败的老母鸡,见我出来,把垂着的头轻轻扬起,正是母鸡看见公鸡时的那种神情。她一直嘀咕着问我怎么样,我说不出话来,她便尾随着跟我进到病房。

“蔡小菜,我给你削个梨吧,你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躺在床上,依然默不做声,缓缓地摇了摇脑袋。

“那你等会肚子饿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去买饭。”

我仰着脸,睁大眼睛,目所能及处是略显斑驳的天花板,然后视线中的一切渐次模糊。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听到“买饭”两个字,眼泪就又偷偷渗了出来。我是记得的,在来省城上大学之前,在我老家那边,从来没有“买饭”一说。是我哥蔡小财第一次让我听到了这种说法。那还是大学一期的时候,我到蔡小财学校去玩,他拿了自己的饭盒,再向同学借了一个,带我去食堂吃中餐。他找了座位叫我坐下,然后说,小菜你在这等我,我去买饭。

看见我掉眼泪,盛可以走到床边,帮我掖了掖被子。

“你怎么又哭了?”

“我没哭。我想去见我哥。”

“你得先休息好。要是觉得心里难受,你就跟我说说话吧。或者我下午帮你把我的CD机拿过来,你喜欢听谁的歌?我帮你去买碟。我记得每次去歌厅,你都要点李克勤的歌。你唱粤语还不错哦!”

“高老头他们哪去了?”

“好像是听讲座去了,晚上会过来看你。”

“他们恋爱了?”

“怎么可能,海欣那么喜欢你。蔡小菜你是不知道,别看海欣整天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其实她那么毫不掩饰地追求你,你这家伙又躲来躲去的,让她难堪得很,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她跟经常跟我说好想找机会暴打你一顿,她说你太解风情了。再说,高老头不是跟一个研究生谈上了吗?”

“高老头喜欢信海欣,你们女生也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都是高老头那些情书的忠实读者。高老头这个鬼也倔得很,说是你一天不接受信海欣,他就一天不死心。对了,蔡小菜你是不是真对信海欣没一点感觉?”

“我哥不让我在大学里恋爱。”

听我提到我哥,本来想跟我说男女情事以便让我平静下来的盛可以赶紧打住,不让话题继续。她起身去给我倒了杯开水,又笨手笨脚地帮我削了只梨。她总是能很细致地做每一件事情,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也不管是擅长的还是不擅长的,只要做了,就会提起信真劲。看她任劳任怨地为我忙乎,我心里还是蛮感动的,恨不得感激涕零地对她说一声:盛大妈,辛苦了!

下午我狠狠地睡了一觉,醒来天气已暗,病房里的灯亮得刺眼。高老头和信海欣并没有出现,问盛可以,他们会不会来了?她却支吾其词地说不上来。我预感到了什么,但当时我并不可以多想,一个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颗被蔡小财突然离去弄得痛苦不堪的心,似乎没有理由去顾及这么多的儿女情长。人心都是肉长的,曾经我就猜想过,猜想信海欣总有一天会被高老头打动。之所以我没做信海欣糖衣炮弹下的俘虏,大概是她进攻火力太足,迫及炮、高射炮甚至原子淡都给用上了,我似乎只有躲的份。

“蔡小菜,其实我很想问你个事。”

“什么?”

“还是以后再跟你说吧,也没什么。”

“关于谁的?”

“关于你哥的。你现在需要平静,我以后找时间跟你说。”

“你说,我想知道,只要是关于我哥的,我都想知道,我能承受住的。”

“可能你没注意到,那天信海欣说你哥对她讲,他想去西藏一趟,我心里就打了个顿。之前我不是还碰巧跟你同一天去过你哥学校吗?我刚才突然在想,我那网友会不会就是你哥。”

“什么网友?”

“就是那天我去见又没见着那个。”

“哦,就是你说网名叫‘我是一头猪’的那个?”

“是啊,我那网友在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对我说过,说他想去西藏一趟,想在那里呆一段时间,把身心都好好清洗一遍。上次信海欣不是讲你哥在电话里也跟她说想去西藏吗?”

“可是我哥没跟我说过他也上网。”

“他不是也没跟你说过他找过女朋友吗?我想他一定有很多事不能对你说。”

盛可以告诉我,她那网友的个人资料里写着“小心走路,抬头做人”这句话,我就已经敢肯定,“我是一头猪”就是我哥蔡小财。这句话太熟悉了,从初中开始,蔡小财几乎在每个笔记本的扉页上都写有这句话。他也经常对我说,小菜,什么事都要想好了再做,不能走错了路。他还说,在学校不要跟同学去比吃比穿,不要因家家里穷就觉得低人一等,就算真低人一等,也是好事,因为这样就逼得我们不得不抬头做人。记得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笑了他说,我家蔡小财啥时候成哲学家了?

我哥蔡小财是到我们学校的论坛上认识盛可以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去我们学校的论坛玩,再没人知道。他们相互不知道姓名,没看过照片,所以蔡小财就算看我打篮球时,盛可以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大声地喊着加油,他也没法认出来。关于前不久那次未遂的见面,据盛可以讲,是我哥跟她早早就约定好的,可是蔡小财这臭小子竟然自己爽约了,而且爽得出奇的彻底,永远不可补偿。

我哥是爱上了未曾谋面的盛可以吗?我很想问,却没敢问。

寝室里的小不点粟雷伤风感冒,到校医院求诊,忙完后就上二楼看我,骂骂咧咧地进的门。我以为是护士给他打针的时候把针头搁里面没抽出来,或者偷工减料在插入之前没有用手或者棉签给他做臀部按部引起了他的不满。

“小菜哥,你好些了吧?”粟雷问。

“好些了。医生说等伤口愈合就可以出院了。”盛可以跟我经纪人似的,抢先替我回答。

“他妈的,这样的鬼医院,小菜哥你要小心点,别让他们给黑了。”

“什么跟什么,我早被黑了。不过他们不把割下来那小尾巴送餐馆就好。”

“我和你说啊,我今天挂号花了一块五,医生竟然只给开了八毛钱的药。你说我上校医院到底是来挂号玩儿的还是来买药的啊?!”

“哈哈,这医生挺好客的,他怕是还想对你说声‘欢迎下次光临’!”

“操死他家里祖宗二十九代。”

“靠,不会吧?二十九代?小伙子有志气,看来你那家伙也不短。”

我边说边转头看了看盛可以,发现她正面色异常,红得跟少女初潮时那样,慌乱中带点无措,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要是换作平常,她早凭着一腔正义制止我说下流话了。这会之所以默自承受,大概是不想破坏我可怜兮兮的一点开心情绪。这些天都是她在陪着我,她没看见我高兴过。高老头和信海欣全然把我忘了似的,手术之后我就没再瞅见他俩的影子。盛可以每天白天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偶尔还要替我接待一下来医院看望我的同学和老乡。

粟雷站在床边磨磨蹭蹭的,跟我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时不时还打那么两个喷嚏,终究还是引起了盛可以的强烈不满。

“粟雷你站远点说话,别把感冒传染给蔡小菜了。”

“哦哦哦,知道了,盛大妈教训得是。”

“你要死啊,还敢这么叫我!”盛可以突然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气得胸部都在起伏膨胀。

“好好好,以后再不敢了。叫班长,叫班长,这样你满意了吧?盛大妈!”

粟雷叫盛大妈简直成了习惯,一时要拨乱反正还真不容易。好在盛可以这回并没听出来,乐呵呵地看着栗雷。

“这就乖。不叫班长叫姐姐也行。”

刚好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盛可以叫粟雷暂时陪我聊聊,她去离校医院最近的那家小餐饭买饭。住院的这几天里,我的伙食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生病之前要好得多。平常我都是和高老头吃食堂,单单论个口味,都不知道要比外面餐馆里的差多少倍。食堂里那些炒菜师傅,你说他们有多厉害就有多厉害。猪肉牛肉甚至包括鸡肉什么的,他们可以炒出一种味道来。像我和高老头这种混了三年的“老食堂”,大部分时候依然无法分辨自己打的到底是什么肉,惟一能肯定的是:那应该是种动物。

等盛可以从门里消失,粟雷马上把椅子一挪,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别神秘莫测的样子。

“小菜哥,以后你就有清静日子过了。”

“么子意思?”

“哈哈,信海欣那八婆总算可以不缠你了,多幸福啊!说实在的,以前看她对你穷追猛打的,兄弟们都挺替你担心,以为你十有八九会缴械投降,没想你那么坚挺。就凭这点,小菜哥,你是我的偶像。”

“不要搞盲目崇拜,这样不好。”

“小菜哥你别逗了。你清静了,以后高老头就有得受了。”

“什么有得高老头受的?你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小菜哥,他们两个绑到一块去了,那热乎劲,叫人看了憋气。”

“哦,他们两个,是挺好的。”

我竭力掩饰着自己,装作事不关己,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我微微张开嘴,像在笑。这个怪异的表情像被点了穴,很久时间里都保持在我的脸上,如一朵无根的花,总会一点点地死去。粟雷注意不到这种变化,他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跟我讲着他的发现。他所不知道,他说的每个细节,都仿佛是在往我耳朵里塞炸药。

粟雷也是个自学成材的好学生,不喜欢上课,经常往外面跑。有时候没事,花一块钱,坐半个小时的车到火车站,沿街看看美女又回去。他就是在这种无聊的活动中发现高老头和信海欣在一起的。他在火车站的停车广场看见他们相拥着上了另一趟公车汽车。

“高老头还揽着信海欣的腰呢。”

“哦!”

“妈的,打死我都不信。所以我还特意偷偷摸摸跟近看了,站在他们上的那辆车的门口,扯着脖子,就看见他们都坐成了一堆。”

“哦!”

“信海欣像只死兔子,趴在高老头身上睡觉。麻麻麻,不说了,我快受不了了。”

“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受不了他们啊!看他们那么亲密,恐怕快要修成正果了。”

这时盛可以提着两份饭进来了,粟雷起身要走,说是中几个老乡聚餐,得马上赶过去。在大学里,老乡吃吃喝喝总是很普遍,不过目的倒各有不同。像我们那老乡会,参加过一次之后,杀了我我都不去了。要交钱在其次,搞笑的是,他们说要拉拢老乡之间的感情完全就是狗屁。像每年新生开学之后的老乡会,他们无非就是想看看老家来漂亮妹子没有,有的话赶紧趁人家涉世未深骗到手再说,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盛可以是准备扶我坐起来的时候感觉我脸色不对的。她满是诧异地看着我,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是她第一次摸我,而且摸得名正言顺,摸得理直气壮。这简直就是乘人之危嘛!

“你没事吧,蔡小菜,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求你别再吓我了,你刚才脸色难看死了。”

“不至于吧?”

“真的,骗你是小狗,我还以为你又发高烧了。你又想你哥了是吗?”

“吃饭吧。”

我摇了摇投,示意盛可以把盒饭打开。我不想告诉她,我的脸色难看,我的心情在短暂的轻松之后突然又变得糟糕,是因为我听到了关于信海和高老头的事情。如果我对她说了,她一定会看不起我的。毕竟别人信海欣泡了我两三年,我一直没应战,怪得了谁呢?再说了,我弄不明白自己对信海欣的感觉,爱或不爱,一点也弄不清。其实我是这么给自己解释的,我觉得自己难受,不恨他们在一起,而是怨他们这个时候在一起,然后对我不问不闻。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偷看盛可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想多看她几眼。我是在失落之后试图从她身上寻得安慰吗?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有段时间对盛可以的喜欢,除了我自己和高老头,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事我只跟高老头说过,令我万万没料到的是,高老头竟然损人利己地把真相对信海欣说了,这完全是不正当竞争行为嘛。关于这件事情,我是在出院之后才知晓的,给我透露真相的人,是盛可以。女人都这样,比较八卦的事情总是藏不住,更何况是信海欣这种满身是嘴的女生。高老头告诉她我喜欢盛可以,她不在盛可以耳边吹吹风,那才叫不正常。

我和高老头是不完全的情敌关系,这在系里众人皆知。但是,盛可以和信海欣什么时候也成了不完全的情敌关系,我却一直被牛皮包着,蒙在鼓里。因为喜欢和不喜欢,我是高老头的假想情敌,盛可以是信海欣的假想情敌。人不成功的时候,就喜欢给自己树立对手,然后用“被对手打败”来为自己的得而不能开脱。

高老头是多少天之后才重新出现的,我已经失去了去计算的兴趣,只知道当时我已经失去最后一点继续呆在医院的耐心。那么多天的故作冷静到了极限,就算已经能掩饰住悲痛,可是我无法在这种刻意且残酷的掩饰中忘掉甚至只是忽略我哥蔡小财已经走了这个现实。盛可以拗不过我,很仔细地去询问过医生,勉强依了我,让我提前出院。刚走到医院门口,我的一只脚还在里面,但撞见了风尘仆仆赶来的高老头。

“小菜,对不起,这几天我有事去了,没能陪你。”

“没啥好陪的。俩大男人,陪来陪去怕陪出问题来,你有事,你忙乎去。”

“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哥们了。小菜!”

“怎么会?够得很呢!”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你理解老哥这一回好不好?”

“不舒服倒是真的,不过不是心里,我哪都不舒服,尾巴也不舒服,于是割了。”

或许我的话是棉里带刺,我看见高老头怯怯地后退一步,然后又向手足无措地绕了一圈,走到靠盛可以的一边,把盛可以手里提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接过去。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并且很想问他一个问题,问他这些天是不是挖煤去了,整张脸都乌漆抹黑的,跟电视里那些经年累月在井下劳动的矿工没什么区别。犹豫片刻,终究没把话问出来,谁知道他是不是跟信海欣滚到煤堆里浪漫去了呢。

“小菜,这几天我叫H大那边的老乡帮忙查了一下,那女的,就是你哥先前那女朋友,叫白玲玲。”

“哦,叫白玲玲?挺有风尘味的名字。”

“也别这么说。小菜,我老乡问过不少人的,他们都说白玲玲对你哥其实挺好,后来是你哥自己不要她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妈的,连名字都像狐狸精,怎么会是好人?”

“小菜你不要激动,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哥的事你就都别操心了,那边学校说都处理好了,尊重了你的意见,没有通知你父母。”

“你们放心,我会弄明白了,我一定会弄明白是谁逼死了我哥。”

我开始咬牙切齿地说话,甚至很不自觉地握了握拳头。我没看高老头,他那张突然变得黑而憔悴的脸我看着不爽,虽然以前看着也没什么爽的,现在是看着会非常的不爽,觉得陌生。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食堂打饭,辣椒炒肉一直都只有辣椒没有肉,突然哪天不小心看见辣椒堆里也有了一小块肉,我一定会怀疑是不是死猪肉,或者是炒菜师命傅掌勺的时候由于偷吃不认真漏下了一块。

我的目光一直偷偷的放在盛可以身上。我跟高老头说话的时候,她始终不发一言,低眉顺眼地走自己的路,这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自从明确她是我哥的网友并且大老远跑到H大去见我哥而未遂之后,我心里头就疑窦丛生,觉得她一定跟我蔡小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一定知道我哥的很多事情。虽然她鼓起勇气承认了她跟我哥的网友关系,但她又好像在刻意回避与我哥有关的一切。

从医院拐出来,便是一条安静的林荫小道,左手边是个人工湖。湖里有没有鱼我不知道,以前半夜三更跟寝室里一帮哥们来钓过,胆颤心惊从凌晨钓到天要亮连虾米都没钓上一只来,惟一的收获是我在一顿胡乱摔杆之后勾上来一只避孕套,他们拿手电筒照着辨认过,有人说是什么杜蕾斯,有人说是夜来香,我不懂,就没参加这场辩论。从此我相信了,湖里不一定有鱼,但一定有不漏水的鱼网。

因为是周末,天气不冷不热,没有阳光,只有少许的风,所以我们经过的时候,湖边的石凳上坐着很多对谈恋爱的男女。他们好像都得了软骨病,坐得东倒四歪的,没一个姿势端正的,不是女生把脑袋埋到男生怀里,就是男生把脑袋埋进女生腹部,要乡下的长辈来看到了,还以为他们在相互帮忙找虱子。你别怪乡下人没见识,这也怪不得,那些男生女生挤到成团也就算了,还要掀衣角什么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信海欣就是在我们把这个人工湖走完的时候跑过来的。稀拉着头发,穿件深蓝色的长外套,急步而行,不认识她的近视眼看起来可能还像轻舞飞扬,但像我这种对她知根知底并且视力极好的,一看就知道迎面走来个缩水版韩红。

信海欣说:“蔡小菜,你怎么就出院了?是你脑袋进水还是医生脑袋进水啊?”

盛可以说:“医生说可以出院了,自己注意一下,不做剧烈运动就没什么事了。”

我喃喃骂了句:“住他妈的球。”

最急的要数高老头,他看见信海欣走过来之后,整个人神情就不对劲了,有意外,也有怜惜。他转到信海欣身边,比较小声地说:“不是叫你在寝室好好睡一觉的吗?怎么一会就跑出来了?”

信海欣用惯常的恶狠狠地语气说:“睡什么睡,就我这体型,还睡!我又不参加跆拳道什么的,减肥减肥,坚决要减,先把腿瘦下去再说。”

可能是想逗我乐乐,信海欣说话的时候满脸夸张表情。但我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高老头什么时候关心起女生的睡眠情况来了?信海欣以前也没说过减肥啊,她知道男生都笑她腿粗,却一直不以为然,说粗有粗的好处,否则怎么替女性顶起半边天。

高老头和信海欣两个的对话越来越有调情和过日子的味道了。

本来我是固执地要马上去H大找白玲玲的,也就是传说中我哥那女朋友。但高老头他们把我劝住了。我哥出事后,我心里就无比坚定地认为,是白玲玲这狐狸精害了蔡小财。我需要了解这个内幕,我甚至想过要把这个女人给废了。

最后他们把我护送回了寝室。

一看几天没睡的铺,我差点就哭出了声。不是说他们帮我整理得整整齐齐让我感动是想哭,而我实在认不出那是我自己的铺了。就像几十年之后见到之后的表兄表弟什么的一样,怎么也不敢相认。很明显,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们打牌就把战场设在我床上了。由于学校那段时间抓得很紧,他们不敢直接玩钱,就拿高老头从家里带来的玉米充着。床上那些玉米估计是前些天留在那的了,因为我在捡那些玉米的时候都同时捡到老鼠屎,比玉米还大颗一些。

周末都是这个样,不到午饭时候,同学们是不肯起床的。睡饱事大,饿死事小。我们进去坐了一会,才陆陆续续有人醒过来,要起床,便要盛可以和信海欣回避。

盛可以对我说:“蔡小菜你先休息,医生说过不能乱动的。”

然后又转头对信海欣说:“海欣,我们回寝室去吧。”

信海欣拿本书拍在桌子上,大声说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想赶人走是吧?老娘今天就是不走,要起床的在被子里把衣服裤子穿好再钻出来。”

寝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信海欣也不脸红,还把手里的书搁着,拿起桌上那把高老头修脚趾甲用的手果刀,朝四面八方扬了扬,说:“谁试试,谁试试?我看哪个敢贴张裤衩就起床,到时别怪我信海欣刀下无情。”

寝室里又是一顿哄堂大笑,连我也苦中作乐地跟着笑了笑。再不笑,我怕憋出内伤。

闹归闹,留了一会,信海欣和盛可以还是走了。高老头送她们到楼梯口,折回来就在我床上挨我坐下,表情凝重,好像我会咬他似的。

“小菜你躺一会吧,再过半小时我去买饭。”

“不睡。你跟我说说。那个狐狸精,是叫白玲玲吧?跟我说说你了解到了一些什么。”

“唉,这个挺不好讲。有人说她好,有人说她骚,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好还是骚。”

“说她骚的,有没有说她是怎么个骚法?”

“什么怎么个骚法?我也不知道,他们只说她胸大而且有脑,在艺术系,甚至整个H大都挺惹火的。”

我于是找室友要了电话卡,从抽屉里找出写有白玲玲电话的那张纸片。高老头知道我要给那女人打电话,想阻止,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可是我并没有再听到白玲玲的声音。电话拨过去之后,一直响,但没有人接,再拨就被拒听了,等我气愤难当地拨第三次,对方已经关机。我的脸变得铁青,心里开始冒火。

白玲玲对我的躲避,更加让我坚信,我哥的死与她有关,肯定与她有关。我想,她是害怕了!我想,答案就在她身上了,扒光衣服我都要找出来!

第五章

据说,因了我哥蔡小财的死,H大还分院系召开了会。当然,开的不是追悼会,蔡小财就那么点能耐,想必没法死得这般轰烈,不然他不会偷偷爬上楼顶吹得冷风闭上眼睛。他们开的是通气会,无非就是告诫大家别就这事到处议论和传播。人死总不是好事,除了为国捐躯。大学里处理类似事情都是这风格,以免坏了声誉。这正是这种半知半晓的状态,衍生出了许多神乎其乎的传言甚至鬼话。

在我自己学校,有段时间就非常流行一个鬼故事。说是有个大二的女生在九教上晚自习到很晚,结果出事了。九楼位置很偏,而且已经上了岁数,砖木结构,相当破旧了。去那自习的学生少之又少,一般只有两类人,男女朋友结伴或者一些性格孤僻者。有时候运气好,一对男女独霸一整间教室也不是没可能。

那天晚上,那个大二女生坐进教室就埋头看书,中间有没有别的同学进来,她不知道,但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没发现任何身影,看表,已快11点。她赶紧下楼,虽然穿的是运动鞋,但踩在木板楼梯上还是发出沉闷的声响,砰砰砰,每一声都冰冷冰冷的。走到三楼,她估计是有点内急,于是就转进了厕所。这一进去,就没再自己走出来。她在里面被奸杀了。发现的时候,她就半裸着身子趴在水池边上,水笼头还是开着的,哗哗哗的水声淹没了一场恶罪。

这个事情慢慢在同学间被添油加醋地传开,已是半年之后。那间女厕所被改成了杂屋,因为厕所闹鬼闹得很凶,问题就出在那个开了一整夜的水笼头上。按在学生中间流行的说法是,那水笼头怎么关都关不紧,左拧右拧都不是办法,换了无数个新的也还是这样。后来干脆把水管给堵了,但只要有人进到那厕所里,依然能听到明晰的水声,定定神,还能听见女生有气无力的哭喊:求求你,把灯关掉!

从此,去九教上自习的学生人数锐减。

天天上课都带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老头,自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再说了,九楼是他勤工俭学的区域,也不希望那块地真闹什么鬼。

有天夜里硬拉着我去探着究竟,他甚至还在那间废弃的女厕所里呆了差不多一刻钟。我跟另外一个室友在外边等他都害怕,双腿打着哆嗦,突然就真传来了水声。我和室友相互壮胆,说高老头这鸟人竟然在里面尿尿,然后又冲着门口大喊,高老头你他妈的尿完没有,尿完了快滚出来。谁知话刚落音,高老头就出来了,而且真差不多是滚出来的,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逃命似的跑起来,我们在后来使劲地追,到寝室门口才把他拉住。

他惊魂未定地问我刚才听见水声没有,我说他妈的高老头你在里头尿尿想吓我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对天发誓说没有,尿是尿了,但是尿在裤子里的,根本不可能有水声。他说他呆了快15分钟的时候,也听见了水声,然后是女孩那有气无力的哭喊:求求你,把灯关掉!

从此,高老头成了寝室最怕鬼的人,一度把九教的卫生区给退了,每个月少了几十块钱的收入。

我哥系里的那位女副书记和另外一位老师带我到蔡小财的宿舍,高老头起初怎么都不肯一同进去,最后我火了,他才极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神色紧张,并且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此来稳定情绪。

我把蔡小财的抽屉翻了个遍,想找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却一无所获。他小时候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打上高中起就没再记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底,谁也不说,一个人承担。抽屉里有一大堆废弃的一次性打火机,我试了几个,有些还勉强能打燃,冒着微弱的火苗,然后又一点点地熄灭下去。我觉得这一定像极了蔡小财生命即将结时的气息,再跳跃,再闪烁,终究要划上句号。

“我们问过跟蔡小财认识的学生,他们说他不抽烟,挺正的一个学生。”女副书记看见我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堆打火机,犹豫着向我解释。

“是的,我哥他不抽烟。”我头也不抬地附和一句。

从小到大,我没见我哥抽过烟,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那么,他怎么攒了这么多打火机?

我想不出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讲,打火机除了点烟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高老头也挺好奇地看着被我翻来翻去的这些打火机,眼神里满是疑惑。当然,除此之外,我在收拾我哥的遗物时,没再发现别的疑点。蔡小财的衣服很少,每个季节大概都只那么两三套,有的甚至还是高中就买的。他长个早,高中毕业前就基本定了型,那时的衣服只要不破大洞,也都还能穿。我把这些衣服叠好,装进小包里。带过来的一个大包,用来装书。

书就像蔡小财的命,我得帮他带回去。大学四年的书,他都整整齐齐地码在属于自己的那格壁柜里。装的时候我随便翻了翻,竟然也看到有些书上写有那句我所熟悉的话:小心走路,抬头做人!

高老头帮我提着大包,我自己拎着小包,走出蔡小财的寝室,下了楼。

“东西你们都收拾完了吧?!”随女副书记一同来的那位老师问。

我点头,然后抬头,却怎么也盛不住了眼泪。门上那张陈旧的卫生值日表还在,我开学时留在上面的那行歪歪斜斜的字也还在:蔡小菜已返校,见字速联系。蔡小财再不会跟我联系了,他没有手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拨不通我寝室的电话。其实我很想上顶楼,再看看我哥躺下的那个地方,那个躲不过任何风雨的空地。

我把头高高仰起,望向此刻有微风经过的楼顶,视线里似乎空空如也,然后双眼模糊,然后一阵紧着一阵的眩晕。幻觉中,我再次看见了他,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楼顶,很靠边的位置,目光直视,并不看我。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吹起他略显凌乱的头发,然后,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后退,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高老头,我看见我哥了。”

“小菜,你怎么啦,你别说胡话。”

“我是真看见了,他刚才就站在楼顶。他的头发还像我过年回家时看见的那样长,他穿的还是死的时候身上那件黑色的外套。”

“你别吓我,小菜,你一定是太舍不得你哥了。”

我有些恍惚,甚至开始觉得提不动手里那个很轻的小包。我面向我哥的寝室站着,许久才转身,很慢地转身。

从那扇铁门经过的时候,我手里提的袋子碰到了门沿。那包在我看来像个迷一样的打火机,放在最上面,与铁门相碰,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在我哥寝室收拾的时候,高老头其实劝过我,要我把这些没有的打火机扔掉,可是我不肯,不止是因为他是我哥的东西我才带走,冥冥中我感觉这些打火机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出了铁门后,我就一直走在那位女副书记身边,我开始小心地问一些关于我哥们生前事。

“老师您好,我哥以前有个女朋友,好像是叫白玲玲,你知道吗?”

“知道。就是艺术系那个吧,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找过她,后来公安局的也去问过情况。你哥跟她谈过差不多一年,两个相处还蛮好。”

“他们为什么分手你知道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哪个也说不清了。不过一些学生反映,后来是你哥提出跟她分的手,两个也没吵没闹的,这应该不是你哥自杀的原因。”

“哦,是吗?你们找人了解了?”

“找了,找了不少学生谈话,情况都差不多。”

“那我哥他……”

“唉,可惜了一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

“是的,我哥是不太爱说话。”

“系里都挺器重他的,以前想他做学生会主席,我找他谈话,他说他没这个能耐,我做了一圈思想工作下来,他拒绝不了了,就改口说自己不喜欢抛头露面。其实要是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当一年学生会主席,毕业留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能告诉我怎么找到白玲玲吗?”

“你找她?你们过艺术系女生宿舍那边问问看,他们系里实习上学期就安排了,如果没出去找工作,她应该还在学校。”

我拉着高老头,去了H大艺术系的女生楼。这是块风水宝地,怕鬼不怕色的高老头自然乐意奉陪。往门口一站,他就全然忘了自己是跟我来干啥的,往门口一站,我就看见他摘下眼镜把眼屎给擦干净了。这是高老头看美女时的习惯性动作,像考试最后时刻那样,先摘眼镜才猛擦眼屎,以提高可视度。

眼屎无碍健康,但有碍阅色。这是高老头自己的名言。

我们去的女生楼,听说住的全是学音乐和舞蹈专业的,在这里,要找到一个丑女,绝对比在我们学校找出个美女来要难得多。

“高老头,你随便逮个人问吧。”

“问什么?”

“问白玲玲啊。说女人是祸水还真他妈的有道理,你看你,像个啥样,看美女看得流口水,却忘了正经事。”

“好,我就问,你是说随便找人问,碰碰运气对吧?”

“是的是的,别罗索好不好?你打牌手气好,问个人手气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高老头果真手气好,只问了三个,便出了状况。对方是个留着长发的女生,个子高高的,有一米六八以上,条子一流,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脸蛋白皙且透着红晕,像一只躲在玻璃橱里的苹果。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大是挺大的,但看上去并不明净,在我的感觉里,她看人的时候,目光里似乎有种不易察觉的闪躲。

高老头一个健步,挡在了刚出来的一位女生面前。“你好,请问你认识白玲玲吗?”

女生直直地望着高老头,许久才说话。“怎么?什么事?”

高老头故作歉意地笑了笑,说:“我是她哥,”

女生睁大眼睛,把高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说:“她哥?我怎么不知道她有这么个哥?”

高老头暂时结巴起来:“哦,不对,对,是表哥,远房表哥,就是隔了十代八代的那种。”

女生终于很鄙夷地说:“你神经病吧你!”

多么耳熟的一句话,我突然猛醒过来,往高老头的方向靠了靠,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正准备离开的女生,愠怒道:“你就是白玲玲,对不对?”

“你是谁?”

“我是谁?看不出来?我是蔡小菜,你不认识,但我哥蔡小财你认识吧?”

我似乎开始有些失态,双眼冒火,恨不得挥动手里的小包就砸过去。而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也真的准备砸她了。在我眼里,这女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一个人有了成见,没办法,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比我总怀疑我们学校食堂卖的肉全是死猪肉一样。可是,当我把力量积蓄得差不多的时候,却被接下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事打碎了动手的机会。

白玲玲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慢慢向我靠近,最后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抱住。我正莫明其妙,她已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面前的白玲玲是不是突然狂吠病发作了。我浑身发抖,生怕她咬我。要是她真咬我,我还要去打狂吠疫苗。

我的疑惑和恐惧还没平静,她却又突然放开我,一个转身,疯了似的跑进宿舍区。高老头要追,被守门那因超级发福所以胸部依然肥大的妇女给挡住了去路。旁边有很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女生驻足围观。她们看了也白看,连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们能看出个啥来?

这天,我跟高老头在门口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直至天黑,也没再见白玲玲出现。上车之前,高老头提议给白玲玲打个电话。没想,她竟然接了,但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里,我听见她还在哭。我跟她的对话,只寥寥数语。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口就问了她那个问题,或许是在整理我哥遗物的时候,那堆废弃的打火机就在我心底积下了无法消除的疑。我问她我哥抽不抽烟,连续问了两次。她一顿带着哭声的嚎叫,紧接着,电话就断了。

她说:“他不抽烟,他不抽烟,我没看他抽过烟的!”

第六届校园文化艺术节隆重开幕,无非就是些瞎折腾的猴子把戏,用来哄大一大二那些小孩子玩的。校园里到处横幅飘飘,口号遍地,就连厕所旁边也树起了“文明如厕”的牌。高老头不吃这套,一泡尿硬是全撒在了便槽外面,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这又不是我的地盘,想怎么尿就怎么尿。”

学校勤工俭学的校园卫生划分成了很多个区,高老头承包了我们住的11舍和躲在学校最东头的九教,但自从被鬼吓过之后,他就把九楼那边让出去了。他开始并不肯,舍不得每个月少挣那几十块钱。我劝他,说你奶奶的挣那么点钱怕是买定心丸吃都不够,还是别吓傻了的好。

开幕式在学校新建落成的大礼堂举行,竟然还买门票。本来事不关己,我们根本不会去看,脱衣无黄色录相下流图片什么的全看腻了,哪还有心思去看那些小女生扭呀唱呀的。不过对此高老头还有存在诸多不满情绪,从校长到学生会主席,全骂了个遍,牢骚满腹,满嘴脏话。我说高老头你怎么老改不掉发牢骚的习惯啊?他倒好,理直气壮说,牢骚,什么叫牢骚啊,一个没正义感的人会有牢骚吗?

我和高老头准备去校门口的商店买皮带的。高老头的皮带头一直松松垮垮,很久以前我就叫他换新的了,他不肯,说怕花钱,结果那天跟我去整理我哥的遗物,在H大上了个厕所,就把皮带头给掉坑里去了,一声闷响就连影都没见着了。后来去找白玲玲时,他一直是一只手拎包一只手拎裤头。

路过传达室,恰巧碰到去取书信和报刊的信海欣。

这差事从大一开始,一直都是信海欣霸占着,班上订的杂志和报纸基本上被她私吞了不说,她还要挟我们男生说要是谁敢叫她“大脸婆”,有信件一律代为保管两星期之后才交还。她不在乎别人说她腿粗,却很烦别人说她脸大。说她脸大,她其实也还免强能忍,但形容她洗脸浪费水化妆浪费料她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到有一次,她跟班里像女孩子一样丁点小事喜欢吵来吵去的一男生闹过一回之后,她便明令禁令别人再喊她“大脸婆”。因为那男生骂她脸大无脑。被人骂胸大无脑至少带有丰满的意思在,可被骂作脸大无脑,似乎就有点一无是处的味道了。

信海欣看见我们,把手里的那把信报朝我扬了扬。

“蔡小菜,有你的信呢。不是情书,我就不拆着你的看了。”

“我爸写过来的吧?”

“哦,好像是的,是你老家那边的地址。”

“那快给我。”

打从我哥蔡小财走了之后,信海欣在我面前也不经常疯了,收敛了许多,生怕惹得我来气。她乖乖地把信递给我,又用一个类似于打情骂俏的动作,摸高似的拍了拍高老头的肩膀。我把信拆开,看了一眼,不敢深读,便又重新装了进去。我愣着,听他们两个说话。

“高老头,你陪小菜去找那个什么玲没?”

“去找了,那妞靓得很,不过莫明其妙的是,她竟然抱着小菜哭了一把。”

“不可能吧?高老头。”信海欣把嘴张得像要讨奶喝,很吃惊的样子,“你是说那个什么玲把小菜给抱了,还哭?”

“难道我骗你不成?不信问小菜去。”

信海欣于是把那张大脸转向我,把高老头晾到一边,问:“是真的啊?蔡小菜你不是一直怀疑是她逼死你哥的吗?那她还哭个啥呀,该不会是想制造什么假象,以便你不找她麻烦?”

听见信海欣又无意中提及我哥的死,高老头朝她使了使眼色。不过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信海欣又一阵嘀咕扫过来了。

“蔡小菜你别说你是第一次被女生抱哦,嘿嘿,我记得我是抱过你的。”

“你抱过我?什么时候?”

“前段时间你生病,不记得啦?我抱着你也差点哭了。”

“扯乱弹。你只抓了我的手。”

“哦哦哦,对对对,没错,就是的啦,我就是说抱了你的手。”

“别疯癫了,你跟高老头谈恋爱,以后放认真点,别成天开这样那样的玩笑。”我看着高老头,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高老头,你说是吧?”

我信口胡言,三个人的局面马上就僵住了。高老头不好意思似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开始自摸。我知道他是在找烟。他身上那半包红河,我昨天晚上睡不着,早帮他抽光了。信海欣虽然也脸露难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看来她内分泌比较正常,调节起情绪来自然不难。她见高老头胡乱自摸,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把他支开了。

“高老头你没事就先走,该干嘛干嘛去,我找蔡小菜说点事儿。”信海欣向着高老头说。

有了台阶,高老头赶忙闪人,单枪匹马去买皮带去了。他一个人去买东西我是很不放心的,一副挨宰的相,特别是遇到有点姿色的售货员,别人就算报出比价目单上更高的价他都不会还,有可能的话,还会口口声声地陪着笑脸装大款,说这东西怎么这么便宜啊。

信海欣把我带到操场边。我脑子里一直在思忖,想知道她要单独跟我谈什么。我觉得她应该会跟我说说与高老头之间的事。结果我绞尽脑汁,最后也只猜对一小半。跟她同学三年,这是她第一次用很认真的口吻对我说话。

“蔡小菜你跟盛可以好吧!”

“搞笑。”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她,高老头跟我说过了。”

“搞笑。”

“别不承认了,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你看我,我喜欢你,我就从来不说我不喜欢你。多跟我学学,敢做敢当。”

“妈的,高老头也太不是人了。”

“蔡小菜你还嘴硬个啥啊!怨高老头,也就是承认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早没感觉了。”

“盛可以比我漂亮,比我成熟懂事,比我会照顾人,你跟她在一起挺好的哩。不过你要加紧行动起来,只许赢不许输的哦!”

“搞笑。”

“你老说搞笑干吗?我帮你问过了,盛可以也喜欢你,她开始只说对你有好感,不能确定,还是我帮她确定下来的。我跟她挤在一个铺聊了一整晚,就为了帮她确定她喜欢你。”

“打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蔡小菜你别有什么心里顾虑哦,以后我跟她还是好朋友,跟你也还是好朋友。”

“别说了,别说了,我要疯了!!”

那一刻,我真的快要疯了,像有一股毫无来由的劲浪冲进脑袋里,让我辨不出方向,让我感觉天旋地转。我突然站了起来,三步两步蹿到路边,逃也似的跑开了。我觉得有好多个身影在我眼睛晃来晃去,变幻速度极快地晃来晃去,有信海欣,有白玲玲,还有盛可以,但是,没有我哥蔡小财。

也许是信海欣的那番话敲醒了我,在飞速跑回寝室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在问自己:是不是还喜欢盛可以?是不是曾经的那份好感还存在心底?

可是,要是蔡小财喜欢过盛可以呢?!

如果,盛可以是我哥喜欢过的女孩子呢?!

虽然他们没见过面,虽然我可以看出,盛可以只把我哥当了普通的网友,但是我哥他也只是把盛可以当普通网友吗?我甚至把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想过,我想如果我跟果真想与盛可以见面,那么盛可以会不会就是他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想见到的人?最后没见成,或许是我哥等不及了,或许是他害怕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跑回寝室,我并没有久留。巴掌大的地方,开着两桌牌,闹哄哄的,扰得我心烦意乱。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我重新出了门,往东的方向转悠,不知不觉就到了九教。因为校园文化艺术节开幕,全校停课一天,所以整个九教根本就没人。这是幢苏联时代建的房子了,淡红色的外墙,飞檐的屋顶,看上去十分别致,但四周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大树,枝枝蔓蔓,密得可以,所以整幢楼都透着股阴气。

大白天的,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害怕,所以就在前面的那个新修的小亭子里坐下来,看老爸写过来的那封信。

老爸在信里像往常一样,问我吃不吃得饱,问我考试都及格没有,问我最近是不是还喜欢跟同学打架……这些问题老爸从大一问到现在,重复了无数遍,我也解说过无数遍了,可他每次写信还是照问不误。可能是因为我哥蔡小财太懂事了,所以随我长多大,相比之下都叫人担心。比如跟同学打架这事,我只是中学的时候喜欢打,上大学素质高点了,早就收手不打了。又比如考试及格的问题,我早就解决了,除了大一时不了解行情有过一两门补考,之后我每次考试都能抄个七八十分,点子高弄个九十来分也不是没有过。

以前放假回去,老爸问我考试能否都通过,旁边的同学能过,我当然可以过,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每每此时,一旁的蔡小财听了便会窃笑,说我家小菜记忆力不好,但视力好,爸你就甭担心了。但等爸一不在场,蔡小财就马上变得严肃起来,说小菜你别每次考试都抄别人的,不学点真本领,以后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回家继续当农民,非得把爸妈气得吐血不可。

胆颤心惊地把老爸的信看完,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上帝保佑,爸妈的确还不知道蔡小财已经出事了。老爸最后还在信里说——

你哥前段时间写信回来,说他外边找工作去了,没时间去看你,叫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要是你哥能找份好工作,我们也就放心了。只要你们在外边好,我跟你妈在家苦也值得。以后你们成家也不用过多考虑我们。

其实爸妈根本就不知道,虽然蔡小财跟我约定(虽然最后他违约了),大学里绝对不谈恋爱,但关于以后成家的问题,早早就跟我讨论过了。

那时我还刚来省城不久,好像军训搞完后不久吧,蔡小财来我学校,然后又把我带到市里,给我买了双假耐克。当时蔡小财告诉我是假的,我说蔡小财你这小子敢骗我啊,你是哥,怎么会给我买假货。后来穿了两天鞋底就掉了。他没骗我,那鞋的确是假的,那会我怎么知道十二块钱不能买真耐克啊!

买好之后,我们就提着鞋坐在路边聊天。

“小菜,省城就是省城,车多人多,房子也高大,以后一定要把爸妈接到城里来住。”

“那当然。”

“不过小菜这你就不用管太多,以后毕业了你自己管好自己就得,爸妈由我来负担。”

“蔡小财你啥意思?是你爸妈就不是我爸妈啊?”

“我是哥嘛,要连你一起担心。”

想到这些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蔡小财这小子也太言而无信了,一直都念念叨叨地说等工作了就把爸妈接到城里来住,可现在却一个人偷偷溜了,算什么鸟啊?我最恨这种人了,到处许诺,到头来却临阵逃脱。他怎么就不知道,就算城里的人再多车再多,就算城里的房子再高大,没啥文化的爸妈走走问问也是可以找到自己听话懂事的儿子住哪的,可现在,可现在爸妈上哪找去?

我把手握得紧紧的,都快要把信捏作一团,然后狠狠地吼了一声:“蔡小财,你有种,你敢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小时候,我就经常用不跟他玩来威胁他。他很不合群,我不跟他玩,就几乎没人跟他玩了。现在,他做错了事,我就真的再不能原谅他了,再不能跟他一起玩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想,我哥他会孤单吗?

听说天堂的天气总是阴凉,没有阳光,也没有雨点,这样就好,因为我哥他从小到大出门习惯忘记带伞。

第六章

蔡小财的不告而别让我无力承受,再加上自己尾巴发炎不大不小地病一场,林林总总的事情纠结于心,我感觉自己有点找不着北。现在的人,不论老少,似乎都喜欢装傻,嫩一点的说年轻得一塌糊涂,人近黄昏的自然说老糊涂了。可惜,我的糊涂不是一种境界。

几乎每天起床,我都要问高老头,今天是星期几?

对于我重返课堂,熟悉我的老师大都持半欢迎半不欢迎的态度。欢迎是人之常情,我没垮下,有点良心的人都应该高兴;之所以还有一半不欢迎,是因为我蔡小菜上课实在太喜欢讲小话了。大学里上课,老师是不太在意同学们开不开小差讲不讲小话的,可是我也有我的缺点,那就是嗓门太大,讲起小话来简直就像在跟老师抬杆比音量。有次上数控课的老师还挺友好地问我喉咙里是不是装了扩音器。

这天听高老头说是星期四,但很快就被证明,高老头这猪提供了错误的虚假信息。按课程表上的安排,星期四上午一二节课在T6,于是我跟他每人藏两个馒头在腋窝下便偷偷溜进老师已经开讲的教室。一直以来,迟到或者早退,我们都还是很给老师留情面的,都会采取偷偷的潜入或者逃跑方式。但有件事我对高老头强调过好多次了,他就是屡教不改。他有轻度狐臭,我叫他别学我把包子或者馒头往腋窝里整,他硬是不听,每每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躲在教室最后一排,把俩馒头消灭掉,我便开始对高老头兴师问罪。说实在的,对他把我曾经喜欢盛可以这事说给信海欣听,我感到非常的不满。

“高老头他妈的你什么意思?有必要把我喜欢盛可以这种陈年旧事翻出来吗?你想跟信海欣在一起,在一起就是的,用得着想尽办法把我推开吗?”

“你误会了,小菜,你真的误会了,如果我是那样想的我就是猪日的好不?”

高老头支支吾吾起来,但显然不是被馒头噎着了,我明明看见他全吞下去了的。

“误会?我靠你奶奶的两块。那你就当我喜欢误会好了。我经常误会别人的。”

“信海欣本来就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喜欢盛可以啊。她只不过找我确认一下而已。”

“好,你牛,你说假话的水平越来越牛了。你给我看看信海欣坐哪的,我要找她过来对质。”

高老头人高,脖子当然也够长。我要他找信海欣,他就把脖子伸得跟信海欣那小腿似的,四处观望一番,又把脖子缩回来,略显无奈。

“小菜,今天信海欣怎么没来上课?她从来不缺课的啊!”

我不相信,自己也睁大眼睛搜索一遍,的确不见信海欣,于是问高老头这节是什么课,认不认识讲台上那丑得活下去都需要勇气的女老师。高老头摇投说不知道,不认识。这是我们成为老生之后的行事风格,上课只是为了防止老师查到,看课程表只看教室,是什么课,是什么老师教,对我们说来,一点也不重要。

“小菜,不对,我们好像走错教室了。你再看看,好像一个熟人都没有。”

“我靠你奶奶两块,好像是错了。这是别的班在上课啊。”

很不好意思地问了问坐前排的一个陌生女生,才知道今天才星期三,哪是什么星期四。

我跟高老头狼狈而逃。高老头回寝室看课程表,我在楼下等他,然后我们再一起跑步前进,找到正确的上课教室。前脚刚跨进去,就听见老师喝了口水说:“大家先休息一下,下节课我们接着讲。”虽然老师也是我们不认识的,但看见台下一张张熟悉的在孔,便也明白这回总算没再上错花轿。

我甩开高老头的纠缠,直奔信海欣的座位。

“信海欣!”

“咦,蔡小菜你来了,快坐下,快坐下。”

“屁股痛,不坐。我想问你个事。”

“别乱吓我。你屁股怎么啦?”

“又不是你的屁股痛,你紧张个啥?我想问一点高老头的事,就是说我喜欢盛可以这事,他说不是他主动向你透露的。”

因为是在教室里,耳目众多,我又没信海欣那么胆子大,所以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大嗓门。可我把问题抛出来之后,信海欣并不回答,而是做贼似的用手朝我身后指指点点,面露诡谲之色。

“信海欣你手指抽筋啊!指什么指的?没听见我问你话?”

“蔡小菜,你回头!”

“你转移话题也就够了,还想转移视线?”

回头,我吓了一大跳。身后,盛可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也有些慌张无措,想必我对信海欣说的每句话她都听见了。我不敢去想她心里是一番怎么样的感觉。我紧了紧脸皮,准备与她对视,谁知她不接招。我看她,好尺把眉垂下了,怯生生地对我说话。

“蔡小菜,让一下,我坐前面。”

“哦,好好,你过去。”

她于是就侧着身子过去了。由于过道实在太窄,我蔡小菜生得牛高马大,盛可以的身材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她从我身边向前走的时候,几乎是挤过去的。我第一次通过身体真实地感觉到,盛可以的那胸其实也蛮实在,并不像信海欣说的那样,全班六位女生绝对排不上前五位,也不像穿了夸张的加厚内衣在虚张声势。

盛可以就坐在信海欣前面,我也不便再把问题继续下去,只好悻悻地回到高老头旁边,埋头发了一节课的呆。

我发了多久呆,高老头就为我担心了多久。他老在问,小菜,你又想什么了?他终究是我的好兄弟,就算他在信海欣这事上没做得很好,甚至在我生病住院期间落下我不管,跟信海欣腻在一块极尽缠绵,在心里,我依然把他当最好的哥们。当然,这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为了替我还上动手术花掉的那笔钱,他背着我重新接下来闹鬼闹得很凶的九教的卫生,不知道他在心里已经发过誓,在我哥蔡小财走了之后,他要义无反顾地填补这个空缺,担当起一个兄长所应该担当的,像蔡小财一样。

下午是选修课。所谓选修课,就是学生有很大的自主权力。这种自主权力,其实仅仅限于选或者不选,但我们赋予了这种权力崭新的内容,那就是上或者不上,自主决定。

盛可以带头逃课。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她,她便跟我约好下午在图书馆前头的园子里见面。

其实盛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食堂了的。往往,家里稍微宽裕点的,到了大二之后,就不会再混食堂。盛可以的家庭情况怎么样,没人知道,但看她的衣着,大概也属于不好不差的那类吧。她大三第一期买过一台手机,用了没几个星期,就掉进水里淹死了,从此也没见她再买新的。她大一刚进校的时候吃食堂,曾闹出过笑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她特能吃,一餐能吃七两。到食堂打饭,卖饭的师傅用怪异的眼神看她也就够了,碰上个别心肠好的,还不肯卖那么多给她,说是女孩子家怎么可能吃得完。她没办法,只好先打三两,吃完再去加三两或者四两。

对于盛可以的邀约,我其实已经盼望已久,不过与感情纠葛无关,我只是想跟她聊聊,从好嘴里知道一些关于我哥蔡小财的事情。都说聊得来的网友是最交心的,想必我哥的很多事情只有她最清楚。现在很多人似乎都习惯把秘密放在陌生人身上,倾诉的目的达到了,又还可以继续呆在安全的范围内,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图书馆后面见到盛可以,她竟然换了件衣服。浅浅的红色,以前我就想告诉她的,好穿这件衣服最漂亮。她比我先到,走近之后,为了让两个人的聊天轻松点,我先开了点玩笑。这样做,我也是想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中午她约我的时候,我就很紧张的,老在想她找我有何贵干。

“盛大班长啊,我今天终于发现你是个挺实在的人。”

“什么挺实在?”

她莫名其妙,我便笑而不答。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她今天在教室里侧着身子从我边上经过的时候,胸部生生地挤到了我。我要是告诉她我是在说她胸其实挺实在,不知道她会高兴还是气愤。接下来,像我所预料的那样,盛可以说的是一些关于感情纠葛的事情。

“蔡小菜,我想告诉你,不管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态度,你千万别去怪罪信海欣和高老头,他们其实是一片好心,想让你在你哥走之后坚强些。”

“你说的啥?我怎么听不明白似的?”

“让我单独去照顾你,其实是高老头和信海欣刻意安排的。高老头不是告诉信海欣说你喜欢我吗?他们就想在这种时候,也许一个你喜欢的人在你身边,你心里会好受些。”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心里像泡了堆青梅子,酸酸的,不是个滋味。盛可以告诉我,这些都是他们三个在听说我哥自杀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临时决定的。盛可以当时觉得很难为情,毕竟我对她的喜欢,仅仅是高老头的一面之词,再说她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对我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觉。最终还是答应了,是觉得只要能让我好受些,她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正准备感动一番,突然又感觉有些地方很奇怪,心想既然高老头和信海欣都如此大义,又怎么可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独自去偷欢呢?

“可是,那几天他们两个到哪去了呢?他们不会仅仅因为给你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把生病的我抛得远远的。不会的,我想他们绝对不会。”

“也许吧。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干嘛去了。他们没对我说,我也懒得去问。蔡小菜你就没钻这个牛角尖了好吗?”

“好,我不钻这个牛角尖了。那你能跟我说说我哥以前在网上跟你聊过些什么吗?”

“都是胡乱聊,也没聊什么,以后理顺了再跟你说吧。”

虽然在说到高老头和信海欣在我住院时的去向,以及说到我哥的时候,盛可以都装作很平静,可我依然能看出她的刻意的躲闪。潜意识里,我感觉她有一些事情瞒着我,并且瞒得很深,犹豫着不肯开启。

盛可以转身要走,突然又犹豫着站定,在频繁的抬头和低头之间叹了叹气,继而停住所有的表情动作,直视我,问道:“蔡小菜,你真的喜欢我吗?”

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茫然而慌乱,于是反问:“你呢?也喜欢我吗?”

盛可以并不回答我,只是给了我一个很奇怪的微笑,走了,把悬念留给我去揣摸。更多的揣摸就是折磨。她也太狠了点,这种时候还折磨我。我看着她的背影,抓了一下左脑又抓了一下右脑才猛地发现,我刚才竟然把自己给暴露了,难怪她会那么奇怪地笑。我问她是不是也喜欢我,一个“也”字把我的老底全揭了。

晚上接到盛可以的电话。她不在寝室,她在校园里的某个电话亭。

她说:“蔡小菜,我们会在一起吗?”

我装傻:“当然会,上课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啊!”

她说:“我想照顾你。”

我继续装傻:“啊,不用吧,我生活能自理。”

其实我只是嘴巴子硬罢了,要是盛可以再主动点,再穷追猛打一阵子,也许一场爱情马上就要粉墨登场了。可是盛可以没这样做了。她也是聪明的女孩子,知道我装傻其实是在拒绝。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她忘了我蔡小菜从来都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她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去拒绝,不是因为不爱,更多的是因为我哥——我和哥和我约定,以及我哥对她那份我尚且无法确认的感情。我害怕跟死去的蔡小财成了情敌,这样显得我很不讲道德似的。

那几天,高老头和信海欣到底去了哪,做了些什么?盛可以到底知道我哥一些什么事?这两个问题,连续好些天都成了我失眠的罪魁祸首。我一失眠就尿频,就会反复起床上厕所,这样一来,吵得寝室其他人也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干脆起来点着蜡烛打牌,他们打牌一吵,我就更加没睡意。绕来绕去,我都不知道怪谁好了。

对高老头,以及对信海欣,我怎么也怨不起来了。就像他们的安排有点幼稚并且可能也带有点私心,但毕竟是一片苦心。特别是信海欣,她给我的印象从来都是疯不拉几的那种,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好像都没个正经,但在撮合和和盛可以这件事情上,她的心是细的。如果她大大咧咧的背后真隐藏着对我蔡小菜刻骨的爱,她这么做,总该还需要一些勇气吧。

在知道这个真相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感觉自己像个杨白劳,欠了一屁股的债。一屁股债到底是多少,我不知道怎么去计算,不过我知道是断断无法用一张屁股就能还得清的。只是对高老头和信海欣在我住院那几天的去向,在我心里依然是疑窦丛生。

“高老头,那几天你和信海欣干吗去了?”

“小菜,这个月你放心跟着我混吧。我老爸又给了我个250,勤工俭学那点卖命钱也发了。”

“高老头,那几天你和信海欣干吗去了?”

“小菜,250我们就用来吃饭。勤工俭学的工资就你一半我一半,当零花。”

“高老头你在跟我装傻对不对?”

“小菜,那天我去买皮带,看见商场里有件衣服,你穿起来一定酷得死,我帮你去买起来好不好?我现在富裕着呢!再不把钱花掉就会流油了。”

我终究没法再问下去,因为高老头最后那句话是那么重地击中了我伪装平静的心。我记得我哥蔡小财是对我说过的,说有次看到一件很酷的T恤,想替我买,也跟店主耍嘴皮子讨价还价过了,可最后还是没买。我哥说他口袋里的钱不够了,我哥说他觉得连件衣服都不能替我买,觉得自己好没用。至于高老头,他什么时候富过我实在不清楚,但他什么时候穷过我倒是了如指掌,反正就是从初一穷到十五,就到邮局取汇款的时候富那么三五秒。我们都视钱财如粪土,但我们从不乱花钱,只偶尔有乱花钱的心,也就是有心无力吧。

上大学以来一直没怎么上过晚自习的高老头,每天晚饭过后开始夹着书本往教室跑了,而且夹的不再是那本永恒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再是武侠或者黄色小说。他对我强调,他真的准备考研了,上完自习,再把九教的厕所卫生搞一下。我问他,怕鬼怕成那样,怎么还要接九教的卫生。他说,怕死不是共青团员!

他是班上惟一一个写过入党申请而又没如愿的人,听说原因是申请书里错字篇幅要多过不是错字的篇幅。而他自己则怀疑有人陷害他,对他的入党申请进行了调包。

高老头出门之前,对我百般交待,要我没事就别胡思乱想,可以跟寝室别的同学玩玩扑克牌,要不就蒙着被子睡觉,他上完自习就给我带夜宵回来吃。听到夜宵二字,我差点就晕了。那段时间,高老头隔三岔五就会到学校后面的那家小店给我带一罐猪尾炖花生回来,说是我刚患阑尾炎动了手术,要好好地补一下,吃尾巴补尾巴,恢复得快些。我对这美食本就没啥兴趣,搞不好还被别人误认为生理有毛病。怎么说呢,那么了炖,猪尾和猪鞭还真难分清。

白玲玲给我电话的时候,高老头刚去一会。寝室里只有我跟粟雷在。粟雷也是个不爱学习也不爱玩的人,常常就是呆在寝室里自娱自乐,对围棋格外爱好。电话铃响起时,他正在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杀得昏天黑地,嘴里还念念有词,左手下错了骂左手,右手下错了骂右手,全没听到电话在叫。本来电话机子离他还近些,我看见他无动于衷,只好自己走了过去,开门见山地说了寝室里每次接电话的那句话。

“喂,你好,他不在。”

“谁不在?”

“你找谁都不知道?还问我,打错了吧你?”

“我找蔡小菜,请问,他在吗?”

“你找我,你早说啊!哦,不对,你又是谁?”

“我是白玲玲,我们见过面。”

我的心在那瞬间咯噔了一下。白玲玲这三个像白粉似的字,对我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她上次莫明其妙地抱着我哭,哭得也还蛮伤心,不过我对她的憎恨一点也没减少。说实话吧,她那么一哭,其实什么也没解决,倒是更让我觉得她像只狡猾的狐狸精。而狐狸精的眼泪,也是有毒的,跟黄鼠狼的尿似的,波及数里,害人不浅。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故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

“你不是给我打过我手机吗?我记下了你的号码。”

“我是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一副越来越不耐烦的语气。

“你有时间吗?我想找你谈谈,谈谈你哥!”

听到这里,我的心又怔了一下。原来还准备装拽,但转瞬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我自己千方百计都要去找她了解我哥的一些事情,如今她自己送货上门,我怎么可以轻易错过。可直到跟她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再把电话挂断,我都还是疑肠百结,心里虚虚的,没个谱也没个底的。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害怕我找她麻烦,所以先下手为强。妈的,她不会把我骗过去然后找几个彪形大汉对我进行实质性的人身攻击和侵害吧?联想到一些香港片里的镜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准备独身闯虎穴,走到校门口又腿软,想拉高老头过去壮壮胆,但估计他跟信海欣在一起便又改变了主意,继续一个人往前面。走到车站,腿还是发软,这时再打电话到班里的女生寝室。正好,盛可以在。我说我在搭车的地方,她连什么事都没问就过来了。

不是周末,到了傍晚,坐车出市里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公车觉得空荡荡。

“我哥以前的女朋友,你知道不?她要我过去,说是要跟我谈点什么事。”

“哦,我知道。”

“我哥以前在网上跟你说起过?”

“说过一些吧。哦,没有没有,你是说你哥那女朋友啊?是信海欣和高老头对我说的。”

我转头看盛可以,触及她的目光。然后,她迅速地把脸扭向车窗外。我不知道与我紧挨坐着的这个女孩到底怎么啦?无关紧张的问题,下意识地肯定,接着又连声否定。为什么?我突然记起,她承认过跟我哥是认识时间比较长的网友,可从来不肯对我透露太多。这个时候车子拐了个很急的弯,我的身子斜向盛可以一边,她这才把脸拉回来朝我笑了笑,很自然地笑。我于是又想,关于她和我哥,或许是我多疑了吧?

再跟盛可以说起上次白玲玲神经病似的抱着我哭,问她能不能猜出到底为什么,她也不表态,连正常的好奇和猜测都没有。反过来却对我连连发问,你认为呢?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会不会是怕你找她麻烦,所以想给你一些错觉?这逻辑有意思。怕我,所以抱着我?妈的当人人都是董存瑞啊,抱着炸药包像抱着救命稻草。

第七章

在H大附近的那家小咖啡屋见到白玲玲,她已早早坐在进门右手边最里头的位置坐着,可能已等候多时。因为我们约好是七点,我跟盛可以进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不知道盛可以带人民币没有,反正我是连美钞都没带,电话里就跟白玲玲摊牌了,是她找我,是她要来咖啡屋,所以我坚决不埋单。

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之后,白玲玲招呼我和盛可以坐下。我四处望了望,细致到每个角落,没发现想像中的彪形大汉,这才安心地坐下来,然后就看见白玲玲用一个比较隐蔽的动作指了指盛可以。

白玲玲问:“你女朋友?”

我没敢看盛可以,直接回答:“哦,不是,是同学,陪我一起过来的。”

盛可以僵着脸,补充说明:“是的,同班同学!”

盛可以在白玲玲面前会一直保持着那副冷漠的面孔,不知道是在跟我一起仇视白玲玲,还是我说她只是我同学惹她不高兴了。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圆桌坐下之后,我就再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过,无悲无喜,像一潭死水,或者说像一块预制板,既冷又沉,叫人畏惧。而且,竟然是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似的帮我问了白玲玲第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确很尖锐,但不湿疣。

“听蔡小菜说,那天你莫明其妙抱着他哭。为什么?”

盛可以跟正式谈判似的,语气坚定并且有力,特别是“为什么”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这个问题显得问得白玲玲措手不及。白玲玲不自觉地把头低低地垂下去,手扶手杯,摸来摸去的,很投入的样子。正当我都不知道如何打破这块坚冰之时,她却又倏地抬起了头。

“我害怕见到他。”白玲玲把目光投向我,很显然,她所说的他是指我,“他跟他哥长得很像,真的很像。虽然他比他哥个高,但那张脸,跟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我第一眼看见就认了出来。”

“你是说害怕见到蔡小菜吗?怕他找你麻烦?”盛可以继续耍刀子嘴。

“不是的,我不害怕他找我麻烦。事到如今,我好像也没什么事需要隐瞒了。但说出来也许你们都不会相信,我喜欢蔡小财,喜欢到了一个什么程度,我不想再去形容。形容出来又还有什么用呢?知道蔡小财自杀之后,我天天一个人躲起来哭。没人理解我这种痛苦,就连我自己也不理解。我原以为我没那么爱他的。”

白玲玲说到这里,脸色已不怎么好看,我甚至能看见她快要哭出来。她喝了口咖啡,目不转睛地看我,含着那渗入心脾的苦味,继续说:“那天看到你,知道我第一反应是什么吗?我以为是你哥来找我了,我以为他的死只是一场恶梦,现在梦醒了,他又回了。我忍不住不哭的。我很害怕那种熟悉的感觉!”

我和盛可以一直不说话,一直在听白玲玲讲,很认真地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难道白玲玲真彻心彻骨地爱着蔡小财?难道我以前的猜测都他妈的是错误的?其实,听白玲玲很煽情地说那一段段话,我的心根本就是不平静的,掀着浪,咸咸涩涩,被她感动。可是这种感动还来不及在全身漫开,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白玲玲微微扬起脸庞,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是英勇就义的气势。

“也许,蔡小财还是被我害死的!”

虽然白玲玲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可我当时根本在乎不了那完全可以省略的“也许”二字,疯狗般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怒声咆哮。

“你她妈的,你跟我绕来绕去是吧。你害死了我哥,还想在我面前装可怜搏同情是吧?!我靠!!”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么大声地靠一个人,靠得惊天动地。白玲玲呆了,盛可以呆了,连咖啡屋里的服务生也全跑过来,全他妈的呆了!我拼尽全力扇了白玲玲一个耳光,没想却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失手,没扇着。盛可以死死地抱着我,白玲玲抓着背包准备逃跑,服务生目瞪口呆地劝架。场面一时失控……

我的冲动归于理智,最后也只不过让大家虚惊一场。盛可以奶妈般地抱紧我,让我在她喃喃的劝说像哭闹过的婴儿一样慢慢平静下来。我自己也知道,继续闹下去,我将听不到某些故事,那些我孜孜以求的关于我哥蔡小财的真相。虽然跟我是亲兄弟,可蔡小财大多数时候都像鸡蛋似地活着,完好无缺地在人前人后保存着那层坚强的外壳。他从来不喜欢别人为他担心什么。

在我将要平静而又尚未平静之际,盛可以准备带我离开咖啡屋。她问我是不是回去算了,现在了解太多只能让自己更伤心,如果确实放不下,可以往后再去了解。我正犹豫,白玲玲已收拾好脸上的神慌,一声不吭地坐回原位。显而易见,她并没对我的突然发狂介意太多。

做错事的人心虚,心虚的人宽容,宽容的人没脾气。我这么来理解白玲的迁就和大度。

然后我坐下,然后盛可以也不情不愿地坐下。

白玲玲说我哥的事的时候,始终用种若即若离的眼神看着我,反正就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方向。手拿那个背包,一刻也不曾松开。把这些细节综合考虑进去,在我看来,她简直就把我当日本鬼子了,一副随时逃跑的姿态,时刻准备着,万一发现我听着听着情绪又失控,她扬拔腿就撤。

我哥认识白玲玲那会,还是个毛头小子,刚从乡下来到省城。直接点说,也就是大一开学的时候吧。其实就算白玲玲不给我描述,我也能想像得出。

17岁那年的蔡小财,独自从家乡来到省城的大学,该有多么的引人注目。如果说后来的蔡小财放人堆里不太找得出来了,那么,刚入学那会,我敢跟任何人打赌,我哥走在校园里绝对是一另类小青年,嫩是嫩了点,但并不影响刺眼。

蔡小财从老家坐车来学校报道那天,我还逃课去车站送他了。一看见他,就觉得非常有喜剧效果。刚刚叫村里剃头师傅修理过的头发,有款有型。我左看右看,觉得似曾相识;左想右想,终于记起小时候在战斗片里经常看到。

我说:“蔡小财啊,你这发型很像,很像……”

他笑着问:“像什么?别结巴”

我说:“就是走路做事都鬼鬼祟祟,开始给共产党做事,后来又带着目的假装给共产党做事那种,那种人,叫什么来着?”

他说:“你知道什么。爸说的,上大学了要有个新形象。你不觉得哥这样子很精神?”

蔡小财很没自知之明到这个地步,我当然就无话可说了。可是,可是除了发型另类,他竟然还把家里那两个以前老爸用来驮黄花菜去买的浅蓝色布袋给背上了。学校不管学生被铺,所以得从家里带。除了装被子之外,另一个袋子主要塞了些春夏秋冬的衣服,还有一些老妈一定要他带上的土特产。本来老爸说要给他去买两个洋气点的背包的,可他不肯,说又不是去相亲,那么讲究作啥?有钱就留着,小菜马上上高三了,到时买复习资料得花上一大笔。

我哥就是以一副刑满释放人员的形象昂首挺胸赶到学校报到的。他上车之后,我还站在车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开着玩笑。

“蔡小财我警告你啊,你这形象出去混,千万别说你是蔡小菜他哥,丢人现眼拉我垫背我绝对有意见。”

“你看你,小菜你还是改不了。咱乡下娃跟别人比个啥呢?讲究太多没意义,吃饱穿暖就顶天立地了。”

“哈哈,蔡小财你说得有道理。”

“小菜你学习认真点,别整天吊儿郎当的。等明年儿你考上大学了,我送你去报到,帮你背包,你哥胆子不大,但就是不怕丑!”

17岁的蔡小财成熟得跟比同龄人多活了十来年似的,老成,稳重,并且荣辱不惊。他背着两个夸张的大布带,顶着村里剃头师傅制造的新潮发型,穿着在县城工作的叔叔送的一件略显大的税务制服,去赶赴一个梦想的约定。我记得在车开的时候,他把头穿出车穿,别着脸看着我,露出很纯朴的微笑,露出那排整齐而白的牙齿,大声对我说,小菜你哥到省城丢人现眼去了,记得明年你也要去的哦!我们两兄弟都能到省城去丢人现眼,爸妈就长脸了。

另类青年蔡小财来到H大,第一件事,不是上厕所,也不是报到,而是与白玲玲相遇。像是一场宿命的邂逅。蔡小财搭车到了学校之后,刚下车走了几步,就被一个高挑的女孩子挡住了去路。这个人正是白玲玲。不过那时候的白玲玲还是只黑不溜秋的丑小鸭,没现在这么打眼。当然,我哥也好不到哪去。

白玲玲先我哥两天到学校报到,与我哥相遇的时候,她正准备到校门口随便逛逛,以熟悉熟悉环境。她之所以挡住蔡小财的去路,一不是为了劫财,二不是为了劫财,而是要把手里捧着的一个生地瓜交给我哥。

我一直不知道我哥那时候竟然还在布袋里装了二十来斤地瓜。他爱吃这东西,而且是生吃,我十分反对,特别是放寒暑假在家里必须要跟他同被而眠的时候,一看见他吃我就恨不得拿锄头威胁他。那东西味道好,也养胃,就不该吃了就放屁。

刚进大学,每个人都还比较纯朴,拾金不昧,助人为乐,尊老爱幼,等等传统美德都还有那么点。当时,蔡小财背上的那个布袋被扯开个洞,掉下了其中的一个地瓜,紧接着还有另一个地瓜也快要呱呱坠地了。这个时候,白玲玲挺身而出,不但把那个我哥不知道已经掉出来的地瓜拾起,老老实实地交给我哥,还十分友好地提醒我哥,他背上的布袋破洞了。

初来乍到就遇到如此热情的活雷锋,蔡小财自然也感激涕零,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艰难地把身上的两个布袋搁地上,接过那个已经被城市的水泥地擦破皮的地瓜,差点热泪盈眶,接连对白玲玲说了至少五到六声谢谢。愣头青遇上灰姑娘,场面多少有些搞笑。我哥道一声谢,白玲玲就答一声不用谢,我哥说再,她再答,如此反复,最后两个人就相视而笑了。我哥笑起来总是很傻,一直都这样,憨憨的,很没底气的样子。

我以前就很搞不懂他,难道笑一笑都觉得对不起人类不成,干吗一副理亏心虚的卑谦相?就连白玲玲也说,她是看见我哥笑才跟着笑的,因为她觉得我哥笑起来很搞笑。不过,她记住了我哥笑起来时那排好看的牙齿,记住了那个被我哥像宝一样捧着然后又小心翼翼放进袋子里的地瓜。至于我哥记住她什么,据白玲玲讲,我哥当时记住的是她眉宇间的一颗痣。蔡小财后来说她很像观世音。

蔡小财有时候信点儿迷信。以前算命的人说他是观世音送到人间来的,就是观音送子,从此他便对观世音格外敬重,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我都怀疑是不是从小观音就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他从来不许我说观世音半句坏话。有次我问他观世音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他都瞪大眼睛仇恨了我老半天,直到我改口说观世音一定没男朋友他才消怒。

九月的校园,新生报到那几天,总会显得很热闹,同时也有几分杂乱无章的感觉。但是,蔡小财和白玲玲的邂逅却那么干净,如在风里飘散的两瓣栀子花,不知不觉地,就在某个枝头相遇了,没有打扰谁,也没有妨碍谁。他们甚至没太多地看清对方,当然,更没来得及问对方的姓名,他们只是记住了对方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像一朵栀子花带走另一朵栀子花的气息。

九月的故事,常常只像梦一般恍惚,匆匆一瞥或者三言两语,然后便是擦身而过。晃荡着陌生面孔的九月,蔡小财和白玲玲虽然有那么个清香的相遇,可是没有继续,成就不了更多的心动。他们的故事,在沉寂的两年之后才被烧得如火如荼 。两年时间,他们都在成长,像雨后的稻苗,拔节的声音都能听见。

大学就是这么个地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改变。

两年后的蔡小财,虽然还是朴实如昨,但帅气了,从外表看也已经像个男子汉了;两年后的白玲玲,完全脱了胎换了骨,开始被大把大把的男生围着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哥也神里八经地转了进去。

说起跟蔡小财的初次相遇,白玲玲脸上不时地泛开浅浅笑容。或许,一个人不管怎么改变,最最忘不了的,一定是那些最初最美好的细节,因为单纯,所以深刻,所以珍贵。就像一块顽固的沙滩,任由你海浪一次次地冲刷,它总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不后退,也不前进,守望,或者等待,也或者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习惯那么个位置。其实每个人的记忆都有这么个沙滩,被某个久远的人占据,你可以不经常想起,你可以不因此生心或者生痛,但是,它始终在那里。

我哥是白玲玲的那块沙滩吗?

白玲玲叫服务生加了杯白开水,一口喝一半,再看着我,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这么犹豫了三五秒,她的手机就叫了。她给了我一个谦意的微笑,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我没有吱声,她接电话关我啥事,就算对她有再多的不满也是不能随便干涉人权的。在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来的瞬间,我转头看身边的盛可以,撞见的是一张若有所思的脸。盛可以也看我,也不说话,目光犹似在进风雨中走失的淡淡花香,捉摸不定,就地么若有若无地存在。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白玲玲把电话接通,嘀嘀咕咕说了三五句,就把手机递给我。

“找你的,你那同学,姓高吧。”

“哦,我同学?高老头吗?他怎么知道打你手机找我?”

心里犯疑,但我还是迅速接过了手机。突然记起,高老头是找我要过白玲玲的手机号码,当时也没说做什么用,只说多一个人记着,免得到时我的电话本找不着了忘掉。高老头毕竟比我多吃过几年饭,考虑问题讲究保险和全面。

“小菜你怎么跑出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到处找你,连厕所蹲位都一个个检查过了。你差点就把我吓傻了知道不?”

“白玲玲约我过来的,你不在寝室,我怎么跟你说啊?”

“听信海欣说,盛可以也不在,你是跟她一起出去的吗?”

“是的,我找了个伴儿。”

“这才好,有人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你们早点回来,现在都10点半了。”

“我知道了,我没事,你自己早点睡觉,”

“我给你带了猪尾炖花生,等你回来估计也凉得不成样了,今天就我帮你吃了算了。”

“好吧,别噎着了你。”

正欲挂电话,高老头却说还要跟白玲玲讲几句话,我于是把手机重又递给专注看我说话的白玲玲。他们聊了几句什么,我没去听了。这个时候盛可以已经满是好奇地把目光投向我,问我是不是高老头,问我高老头怎么会知道白玲玲的手机号码。我一一给予解释清楚,然后白玲玲的电话也讲完了。白玲玲并没急着把手机放回背包,而是握在手里,用淡定的眼神在我和盛可以脸上扫了一圈之后,开口说话。

“你同学对你真好?”

“是吧,你说高老头吧?他是我最好的哥们,跟我亲哥哥一样,两人系一条裤带过生活。”

“他打过好多次电话给我了。”

“哦,是吗?找你干吗?”

“还不是问问你哥的事。他说他是替你打听的,他说担心其中有很多你没法承受的真相,怕你自己来打听又会情绪失控制。”

“那他来找过你没有?”

“找过啊!不过你放心,不论是在电话里还是见面谈,我都没对他说什么,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告诉你就行,没必要对别人掏根掏底。”

“妈的,死高老头。”

我随口骂了一句粗话,便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即使我真觉得高老头不应该背着我找白玲玲,不该做与我有关的事情却对我不吭一声,我也是不可能去责怪他的。

在白玲玲继续给我讲蔡小财的事情之前,盛可以把脸凑近,对着我一顿耳语,我只听清了其中的一句。她说,高老头是不是疯了!盛可以或许是觉得高老头不该背着我找白玲玲,她觉得这简直是疯子的做法。对此,我是不敢苟同的。而实际上,当时高老头三番五次地找白玲玲要真相,无非也是替我在做事,做自己应该做的。这时候的高老头没有疯,正常得很,四肢不太发达,头脑有点简单。

其实在我哥出事之后,我因为不认识我哥身边的其他人,想弄清我哥的死因,白玲玲几乎成了我惟一可以突破的人物。我死死缠住她不放,虽然没时不时跑去找他,但我会隔三岔五地给她打电话,只是每次都说不长久,就三五分钟吧。在电话里,她常常情绪失控,甚至说着说着便哭了,对很多事情也是支吾其词。而我,再去提蔡小财,再反反复复地去揭这块伤疤,肯定也会疼痛难忍,往往也是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就变得暴躁如雷,失去耐心和容忍。

有一次,我动着怒气问白玲玲,是不是她逼死我哥的,她说不是,真的不是,我于是恶狠狠地摔了电话。电话不是我自己的,摔起来根本不会心疼,但是我觉得难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迸到了脑子里面,要爆炸。面对可疑人物,而又无法问出真相,这种欲得不能的感觉,压迫着我的每根神经。那次高老头像抓逃犯似的把我的手抓住,说小菜你别太急,其实能不能知道真相已经不那么重要,就算你一定要去弄个水落石出,也不能太急的,知道吗?

大概就是从那之后,高老头开始频频背着我给白玲玲打电话。他想帮我揪出真相,又不想我再为我哥的事进一步受伤害,所以他跟白玲玲联系都是偷偷的,打电话一律不在寝室里,而是去校园里那些人少的角落找IC卡电话。他还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跑到H大找过白玲玲很多次。白玲玲终究是心里有愧的,不然她绝对会拒绝高老头的频繁纠缠。他们在哪里见面?他们见面会聊些什么?这些我一无所知。我说过,我压根儿不知道高老头在跟她联系。

大学的前两年,蔡小财都很忙。他是个爱学习的人,只要是知识就不放过。就连老爸都说,我家小财太爱学了,眉毛胡子一把抓。我也经常打趣他,说蔡小财你学知识简直就是滥杀无辜,宁可错杀三千 不可放过一个,精华糟粕都往脑子里灌,也不管有用没用。以前家里被迫订了什么科技报,蔡小财竟然也看得走火入魔,还把报上的假消息学以致用,把那些自制猪饲料的配方详尽地讲给老爸老妈听,并坚决要老爸老妈科学致富。结果那次家里喂的那两头猪食欲和精神面貌倒是越来越好,每天猛吃之后就在猪圈里窜来窜去,或打架或打情骂俏,压根儿就不睡。吃了不睡的猪,怎么可能长得起来?

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带着理想和抱负来到大学校园,来到知识的海洋,蔡小财铆足劲儿,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他以前很有成就感地给我描述过他每天的生活安排。他在路边摊买了个比较大的书包,看上去还不错,可他整个在当电工包用,饭碗什么的全塞在里头,有时候还装块毛巾。他从小就有偏头痛,看书看得不舒服了,就洗把冷水脸。每天早上出门上课,没课就找空教室自习,反正寝室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回。

有次周末我在没预先跟他联系的情况下过他们学校去玩,他不在寝室,找不到他,我只能在门口死等。那时我上大一,他上大二,我除了个比他高,其他的什么都比不上他,特别是不懂事。他出现的时候,我早就等不不耐烦了,对着他乱发了一通脾气,说蔡小财你什么意思嘛,怕我找你要钱想躲你就明说,要不你是我哥,搞得我等这么久,看我打不打你。他乐呵呵地陪着笑脸,说小菜,哥自习去了,你以后来一定要先打电话告诉我。

我没吃晚饭,肚子早已饿得要杀人。蔡小财带我去他们学校那条小巷子吃东西,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他自己不吃,只看着我吃,还时不时地嘟嚷几句,说小菜你慢慢吃,多吃几碗饭,这种小店的饭是随便吃的,吃得再多都不收钱。即便如此,我还是嫌菜味道不好,胡乱扒了几口就走人。原本我并不是来蹭饭的,我的确是找他来要钱的。这怪不得我,他自己说的,要我没钱花了就过来找他。我从来不叫他哥,却认为他对我尽做哥哥的义务天经地义。那时候蔡小财已不要家里寄生活费了,他给我的钱和自己的开销,都靠勤工俭学和做家教挣。

晚上跟蔡小财挤在学校的那种小床上睡觉。他睡里面,侧着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估计只占用了整张床三分之一不到的空间。

“小菜,你身板子结实,平着睡哦,这样会舒服些。”

“嗯。你别朝我放屁就成。”

“小菜前段时间妈身体不好,住院了,我把做家教挣的两百块寄回去了。这次你先拿五十过去好不好?等下个星期勤工俭学的工资发了,我找时间给你送去。”

“妈咋生病了?怎么没告诉我?”

“妈大概是怕我们不能安心学习,也没告诉我。我也是听一个来省城办事的高中同学说的。”

“你自己都没钱,那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你别嫌少,先拿过去,你现在长身体,饭总得吃饱。你要相信哥,虽然现在钱不那么容易赚,但哥总会有办法的。”

既然他说他有办法,我也就不客气了。第二天一早返回学校,我心安理得地接过了蔡小财给我的那50块钱,三张十块的,四张五块的。看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钱从书包找出来,我觉得他未免也太胆小了点。不就是50块吗,他竟然搞个牛皮信封装着,还放在书包的那个隐蔽的夹层里。我没想过我把他仅有的一点钱拿走了,他自己都生活。我记得他说过的,他最喜欢吃学校食堂里那种黄且粗的馒头了,经济实惠,又饱肚子,早餐买上几个搁书包里可以保一天伙食。只是直到今天,我已无法去知晓,我哥他是真喜欢吃还是假喜欢吃。

后来,蔡小财的五个室友,像是早早商量好了似的,一阵风就全搬到校外住去了,留点简单的被铺在宿舍,只学校查寝的时候才装模作样地跑回来窝一晚。他们都谈恋爱了,到校外跟女生同居去了。蔡小财没本钱,在校外租不起房子;蔡小财发过誓,大学不谈恋爱,他总不能去租个房子一个人住着晚上打手枪。这个时候他的寝室长身份显得有点徒有虚名,门上那张卫生值日表也成了装饰。从周一到周日,每天的卫生都是他在搞。他从小就是个爱干净的孩子,以前在家里,过年的前两天,他会把家里能扫的地方都扫一遍,把能擦的家当都擦一遍。

一个人住那么大间寝室,我哥他会孤独吗?也或许,他从来都是个内心孤独的孩子。生前是,死去之后依然是。是谁说过,太过善良的人总是会孤独的,因为总是太难找到与己为伍的人。

蔡小财与白玲玲的重逢,是在艺术系举行的一台晚会上。对这种晚会,蔡小财其实跟我一样,没有很大的兴趣,更何况他一直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之所以去了,也并非心血来潮或者鬼使神差,而是因为蔡小财听说晚会可以凭门票当场进行抽奖,一等奖是一双由于赞助商提供的价值不菲的耐克运动鞋。他在海报上看到这种鞋的样子,垂涎不已。他一直都想为我买一双真耐克的!

那天晚上七点多钟,蔡小财拿着找同学磨蹭来的门票,去大礼堂看艺术系的那台晚会。在大门口,他便与羽化成天鹅的白玲玲重逢了。但是他没注意,他喜欢目不斜视地走路,那眼前到处是美女,他也能做到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地把票递给检票的那个女生,他没看出接过他票的那个女生就是曾经给他捡过地瓜的白玲玲。但是白玲玲认出了他。这很正常,那时候的蔡小财帅气了成熟了,身上那种简朴的气质却依然如故。白玲玲主动朝他笑,跟他说话,他都莫明其妙了好一会。

因为晚会8点才开始,那时进场的人并不多。白玲玲认出蔡小财来又发觉蔡小财没半点反应之后,很开心地笑了,然后嘴里念念有词起来,语速很快,重复的正是两人两年前第一次相时的搞笑对白。紧接着,蔡小财一拍脑袋,记忆就苏醒过来了。

“谢谢,不用谢,谢谢,不用谢,谢谢,不用谢……”

“哈哈,你就是……”

“我是谁?哈哈,不记得了吧?我以前可帮你捡过地瓜。”

“是啊是啊。我怎么会不记得,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你来。”

话到此,蔡小财本来就想进场了,没想却被白玲玲有一搭没一搭的话给拖住了。这是两个人的第二次相遇,没想却用那么点残存的记忆开始喂暖一段蛰伏已经的眷恋。好比一艘沉船,在记忆里搁浅许久之后,重新浮上水面,迎着点风,便能扬帆。这次重逢之后,他们是怎么开始交往的,白玲玲又是怎么把我哥拉进感情旋涡的,白玲玲没很详细地跟我讲。反正就是——他们恋爱了!

我想蔡小财可能一直没有把去学校报到偶遇的白玲玲忘记;我想他一直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法,让这个当初只是个灰姑娘的女孩在心里一天天长大;我想他在与白玲玲重逢之后,在白玲玲对他说爱的时候,他一定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美丽缘分感动了;我想他对白玲玲是着迷的。要不然,他怎肯背弃自己的诺言,他怎肯放弃在我面前做表率?可是,爱终究不是说不谈就不谈的。没来的时候不觉得,来了的时候,却是怎么也躲不过离不开的。爱情有时候就像是帝国主义,要侵袭一个人,不必辛辛苦苦去找开战的借口。

两个人把那层纸,哦,是窗户纸,捅破那天,我哥情绪其实有些低落。

他们坐在H大后面那个小山坡上,许久不说话。我哥的沉默和犹豫,甚至还让白玲玲生气了。然后我哥长长叹着气,开了口,但仍旧不是对白玲玲说话,而是对眼前的那个林子念叨。他说,小菜,对不起,哥哥要恋爱了!然后,他站起来,牵住了白玲玲了手,走下那个矮却陡的山坡。或许是他们的正式开始是在这么个地方,所以注定要摔跟斗。

白玲玲是个矛盾的女孩子,想要爱情,又不甘清贫。在我哥之前,她就交过好些男朋友。因为漂亮,她总是有足够的资本来挑三拣四。她心安理得地花我哥的钱,在两个人谈了还不到一年的时候,又暗地里背叛了我哥。难怪所有的人都说,是我哥不要她了,是我哥坚决要跟她分手的。

她爱我哥吗?也许是爱的吧,不然她那些眼泪算是什么?

其实我们不害怕遭遇爱情,也不害怕向往爱情,可是我们一定害怕遭遇那种只停留在向往中的爱情,不是吗?如果需要辩解,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

不是不想躲避/只是相遇太迷离/不是不想彻底/只是相守太痴迷/忽然忘了/原来有些人/彼此还爱不起

一场恋爱,蔡小财谈得艰辛。他从来都喜欢把问题想得纯粹,比如在爱情上,于他而言,爱情就是爱情,是一种心与心的两厢情愿,是两个人的精神抚慰和欢乐快板,与大米无关,与方便面无关,与砖砖瓦瓦无关,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相爱就应该相依,进而相守。他以为他爱上的是观音姐姐,没有世俗烦忧,不食人间烟火。

在爱的本质上,蔡小财没有自作多情,但在爱的方式上,他却自作聪明了。一个把时间和金钱看得比命重的穷酸男生,一个内敛得近乎沉默的男生,他凭什么或者说用什么,给爱情带去快乐?想像能养活爱情吗?大概是不能的,至少是不能让爱情慢慢长大的。所以蔡小财和白玲玲之间那份冥冥中注定的感觉,从始至终都像一个婴儿,虽然美好,虽然充满期许,却因了太多的哭闹,慢慢地,自然有人厌倦,继而撒手不管。但是你不能说他们不相爱了!

白玲玲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一直平凡地生活。在大学这个大染缸里,她开始爱慕虚荣,开始借着自己不俗的长相与男生周旋。她喜欢男生为他付出,喜欢男生为她买这买那对她百依百顺的感觉。在蔡小财之前,她断断续续过处多少个男朋友,无人知晓,但蔡小财排不上前五位倒是十分肯定的。要是在学习上,蔡小财肯定将就不了,他啥事都要争第一。

在写给白玲玲的一封分手信中,蔡小财真实记下了自己在那个深夜的心情。

那次蔡小财在下面一个地级市的一所中学实习。晚上十点多钟打白玲玲的手机,开始通了,但没接就被直接挂断了,再然后干脆就关了机。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已经有过不少的不愉快,但还没闹到分手的地步。

蔡小财向来敏感多疑,打电话不通之后,他就坐在小城的街道旁边,无助得想哭。或许他已经哭了,只是嘴硬,事后依然不肯告诉任何人。高温天气,到了夜深,依然过往着袭人的热浪。蔡小财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太多的烦躁不安,他找不到丝毫的抚慰和发泄。他连报纸都没垫一张,直接就坐在了脏兮兮的地板上,头埋在双腿间,手抓着头发。

我想在那个小时候,我哥他一定又头痛了。他遇上烦心事就头痛,学习累了也会头痛,头痛的时候他就洗冷水脸,或者用手抓扯头发。上中学那会,每天下课,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像爱因斯坦顶上的那鸡窝。以前放假在家,他坐在白炽灯下搞学习,看见他时不时扯自己的头发,我其实也心痛过,但一直都只是嘲讽,说蔡小财啊,不喜欢自己头发改天剃光好了,别整天扯来扯去的,不然别人还以为家里对你不好,你在抓狂。

联系不到白玲玲那天晚上,蔡小财可能就是抓狂了。他在地上坐了个把小时后,站起来,拦住了一辆的士。从他实习的那个城市到省城,的士开得快,也得要一个半小时,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坐了上去,甚至都没还个价什么的。这显然不是他的性格。倘若不是被逼急了,他怎么可能改得掉斤斤计较的本性。我说他斤斤计较,并不是指他没有度量,而是指他总是能省就省,不肯多花钱。这是他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打的,而且走的是长途。这无疑是他狠下决心甩出的大手笔,可没想到,这个大手笔,竟然只是为了赶赴一场悄无声息的伤害。

车趁着夜色开得飞快。有风从车窗里灌进来,这个时候,蔡小财就感觉有些冷了。并不是说气温真的降了下来,而是随着车的向前开,一种耻辱的预感开始无可阻遏地在他心底泛开。他不由地打了几个寒颤。他的心通体冰凉。歪头看车外如水的夜色,一点点地模糊,一点点地往后退,我哥他突然有了种壮烈的感觉。他说这是他平生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他在给白玲玲的信中说,有时候当一个人前后左右都没有路,那么惟一的出口就是犯错误。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其实是多么的不情愿?我是容不得自己犯错误的人,可是我又自觉不自觉地犯错了。不管错误是大是小,都是致命的。我原本是一个想认真生活的人,这就注定我要在一种试图原谅自己而又无法真正原谅的矛盾中挣扎着存活。

蔡小财定定地站在白玲玲在校外租住的房间门口,等气平静下来了,才用力地敲门。在与白玲恋爱期间,他来过这间小房子很多次,但从没在这里过过夜。他只在这里弄丢了自己的初吻,只在这里那么深情地拥抱过让自己入心着迷的白玲玲。如果白玲玲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可以无比坚决地肯定,蔡小财走的时候尚是处子之身。这种谢幕,在蔡小财自己看来,应当是完美的。生带来,死带去。听说只有这样的人投胎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疤。

敲了三五下,门没有开,里面却传来了说话声。

“谁啊?”一个男声,粗俗并且带着点野性和霸道。

“别理,肯定又是那帮无聊的疯子。”是白玲玲的声音。

“什么疯子?”

“就是住二楼的几个小男生,特无聊,经常半夜三更敲女生的门吓人。”

“不可能吧?他们经常来敲门?”

“也不是的,他们经常打牌到很晚,然后就上来无聊。”

“我出去教训教训。”

“算了……”

这时候,蔡小财其实已经满心愤怒,火气冒到了头顶,当听里面那男人说要出来,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靠近楼梯的一侧。对于吵架或者动手动脚的事,我哥他胆总是特别小。在老家那边上学时,要不是我跟我那帮弟兄罩着他,敢情他早被别人踩扁了。逢年过节,老妈杀只鸡,他都要躲得远远的,害怕看见血,害怕听见那种惨烈的叫声。如果他不害怕这些,我想他死的时候可能都不会花钱去买安眠药了。

他喜欢这么种平静,生生死死,只隔一线呼吸。

关于那几个无聊的小男生,蔡小财以前听白玲玲提起过。那当然是几个不思进取的男生,跟白玲玲租住在一幢楼。白玲玲在三楼,他们在二楼。他们每天晚上都玩牌到很玩,并不赌钱,最后哪两个人输了,就上三楼去敲别人的门,如果敲不开或者被骂,就得从赢了的人的胯下钻过去。

还好,那个人并没有真的出来,不知道是白玲玲劝住了,还是原本就只是随便说说。可蔡小财也没再自取其辱地敲门,而是重重地一拳砸在墙壁上。这一次,他看见了血,并且是自己的血。那么拼尽全力的一拳,想必已经够痛了,但蔡小财没吭一声。他用另一只手抱住受伤的拳头,像抱着自己那淌血的心,再使劲,都阻止不了痛。

蔡小财并没有指责白玲玲什么,他觉得一切都是自找的。谁知很坚决地提出分手,白玲玲却不肯。

那天晚上在白玲玲那里过夜的男生,是白玲玲在我哥之前的最后一个男朋友,家里很有钱,心也挺花。据白玲玲自己说,她跟他其实也不算谈恋爱,只是有时候在一起。即使在和我哥之后,两个人还暗地里藕断丝连。这种关系,应该是被金钱或别的什么左右着的吧!

跟蔡小财一刀两断之后,白玲玲心里也不好受,觉得愧对蔡小财,愧对那个妙不可言的邂逅和后来无意中的重逢。她说也痛苦,也曾哭得昏天黑地。可是,蔡小财离开得很决绝,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之后不久,H大关于白玲玲的谣言迅速被传开。白玲玲起初认定是我哥干的,对我哥恨得咬牙切齿。而事实上,这里头的真相很快就被揭开了,是那天晚上给我哥带去耻辱的男生传播的。因为在我哥提出分手后,白玲玲就断然拒绝了他的一切邀约,从而引起不满。

结束感情后的蔡小财,有人看见他依然很认真地上课,很认真地自习,周末则出去应付几个家教。一切如常。

他在分手的时候写给白玲玲的信里说——

也许你会认为我很恨你,但我想不会这样的。当然我也不能说一点都不,毕竟相爱过。你完全可以相信,就算有恨,也是为爱存在的。没有爱,哪来恨?如果不爱,谁会去恨?我本不懂感情,来或者去,都随了自然。把一切看作一段经历好了,甜与痛的滋味品尝过了,才有对比。

另外也请原谅我要分手时的坚决。其实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的爱你,我是个不太会表达的人,无法形容出那种心动的感觉。好比一片叶子,离开了枝头,风再大,它终究会在适当的时候落下地来。我以为我是一片叶子,挣扎着离开,然后以为你就是我要落脚的那块地。可是我却忘了,有些地里,早早落着比我先到的叶子。是我来迟了,还是你忘了告诉我?

这段感情以这种方式结束也好。我以前也想过的,太爱了,要分手,肯定要就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才能做到誓不回头。我忍不住不爱你,但是这种沉溺让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这种痛苦不是你给我的,而是我自己放在心底的。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有个弟弟,也跟我一样在上大学,我曾跟他约定,我们大学都不谈恋爱,可是我却先背弃了这个约定,甚至在我跟你在一起之后,我还用这个早被我撕碎的约定去要求他。这终究不公。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任何时候在一起,我都在心里对我弟弟说:小菜,对不起,你不要骂哥。小菜,对不起,你不要骂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

现在,我算是可以解脱了。谢谢你给我这个解脱的机会。我说谢谢不是在挖苦,我是真心的!

……

第八章

第一次比较完整地听到我哥这个恋爱故事,感觉竟然是晕晕乎乎的。就好像一个没吃过肉的人,听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肉的味道,怎么认真地捕捉似乎都难得要领。我的感情世界几乎算是一片空白,是一个没吃过肉的人,自然无法去评判感情之事的对错。

当白玲玲的叙述尘埃落地,我起伏不定的情绪,居然也随之平静。这种平静超乎我自己的想象。如果白玲所说都是真的,如果她没有为自己辩白的初衷,那么我可以确定,我哥的死与她无关,像她自己以前在电话里反复对我强调的那样,不是她害死我哥的,至少是不直接与她有关。曾以盘居于心的那些固执的猜测和想法,被推翻。

蔡小财是我哥,就算我不足够了解他,就算他于我也还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可是我熟悉他的性格,这样一份本就有着过多犹豫和徘徊的感情,尚且不能带给他致命的伤害。白玲玲是错了,而且这种错对我哥来说是种难以忽视的残忍,但是她说故事时的恳切和眼泪,让我觉得她还不是个坏透了的女孩子,只是她对爱的矛盾,让人郁闷。

凌晨已过的咖啡屋,生意本就不是很火爆,这个时候,就剩我们三个顾客了。白玲玲说完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不看我,不敢看我。她甚至斜着脸,像是作好了被我扇耳光的准备。沉溺于我哥那些往事里,我几乎忘了身边还坐着盛可以。整个过程当中,盛可以和我一样,是老老实实的三好学生,只是认真地听,默不做声。我不知道她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因为我没有转头。

白玲玲把脸侧过来之前,有个比较隐蔽的擦眼泪的动作。她看了看我,很勉强了挤出几丝笑容。她的目光刚好碰上了我的注视。我们对望片刻,然后又自觉地把各自的注意力移开。她在躲闪什么?我又在躲闪什么?她是蔡小财曾经爱过的人,我是蔡小财情同手足的弟弟,或许我们的对望本身就是蕴含一种痛觉,为同一个人而心生悲凉,所以需要暂时回避。

“你真的喜欢过我哥吗?”

“你说呢?也许我怎么回答都是错。说是,你会觉得可笑,说不是,我自己觉得违心。”

“我哥他真会为了这种事去死?”

“我不知道,只记得他跟我说过,不跟我在一起痛苦,跟我在一起更痛苦。”

“你晓得不?我家很穷,我哥他很懂事,他不要我谈恋爱,就是怕女孩子花我的钱。”

“是吗?不会吧?!他虽然不经常请我吃饭或者到处去玩,但送过我一条项链,很漂亮,我们班有女生在商场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说是打八八折之后还要五千多。”

“我哥会送你这东西?假的吧?!”

“是真的,我原先也不相信,还特意找人辨过真假。”

“哦……那可能是我哥捡的,他不可能买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没钱,很没钱,他有时候一日三餐都只啃馒头。”

我把话说完,再抬头看白玲玲,她已是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大概是不相信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相信与自己谈了一年恋爱的蔡小财竟是个光着屁股走夜路都没有狗追的穷光蛋。她把搁在桌上的小背包打开,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桌面上,再轻轻地推向我一边。

“就是这条项链,你拿着吧。分手之后我要还给你哥,他死都不肯要,说东西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怎么可以再要回来。他叫我留着作个纪念,再不成,就扔掉。”

“真是我哥送的?”

“是的,是他送的。好像是在我们相处差不多有半年的时候送的,我过生日。”

我想伸手过去把桌面上那个暗红色的小盒拿住,胳膊却好像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攒着,有点战战兢兢,有些畏葸不前。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搞笑,想拿不敢拿,别人还以为我害怕小盒子里装着定时爆弹。白玲玲该不会真在里头装了吧?这样去想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勇敢地伸出。

“啪!”一声巨响迎面传来。

可是,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小盒子,而那个小盒子明明没有爆炸。此时此刻,我的确被吓呆了。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盛可以已经站了起来。我看见白玲玲用手捂着左脸,我看见盛可以的右手还以一个有力的姿势停留在半空中。

盛可以扇了白玲玲一个耳光!

两个女生的怒目相对,让我于惊慌中感觉无措。我很及时地拉住了盛可以那只还想进行第二次攻击的手,我听见白玲玲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我看见她扫荡似地把桌上的背包提在手里,然后转身去前台结账。

开始我要打白玲玲,盛可以劝我;现在却突然来了个角色置换,叫我一时如何接受得了。即使是演戏玩转折,也要来得过渡才好。可盛可以突如其来的这巴掌,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我很焦急地问:“盛可以,你怎么啦?”

盛可以用另一只手指着只剩一个模糊背影的白玲玲,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啦?你去问那个臭婊子怎么啦,我不想说她一直在撒谎,可她也太不坦诚了。”

“你是说她对我们讲假话了?”

“蔡小菜先别说了。你把那项链拿着,我们先回学校。”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被弄糊涂了。我觉得自己被她们这么一闹,到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站在围墙之外,踮着脚也看不见墙内到底在耍猴戏还是在唱花鼓戏。盛可以拉着我走出那家咖啡屋,走着过走过那条冷冷清清的短巷,刚到马路边正好就挡了辆放空的的士。

凌晨两点的空气,已像个熟睡的婴儿,只剩下浅浅的鼻息。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乱哄哄的,我的耳朵里闹哄哄的?隐隐隐约约被感知的烦不可耐,划破了夜空下的安宁。

盛可以最后面对白玲玲的愤怒让我费解。以前我从没听她说过粗话,可今天却很大声地骂白玲玲死婊子。面当我想跟她把话题深入下去,她却适可而止地拒绝了。是的,我已经没办法不好奇。其实我一直都是好奇的,不是吗?对她和我哥的事情好奇,或者说是对她到底知道我哥一些什么好奇。

车拐进开往我们学校那条小路后,盛可以拉开包找钱,准备在下车的时候付的士费。我侧眼看着她,发现她的脸,就如外面的夜色,冷而无形,像要把所有的秘密掩饰。一个在我心底积存已久的问题,突然又变得强烈起来。

“你是不是跟我哥网恋了”

“啊,蔡小菜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们是很普通的网友,真是,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种。你也知道,你哥不常上网。”

“哦……”

我脑子一时笨了起来,听盛可以把话说得如此坚决,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把问题继续下去,直到的士在校门口打个转身停了下来。盛可以抢先付了钱。说不是应该不应该,反正她不付我也是不会付的,我只能选择蔡小财打的的那种方式,推开车门就跑。出这趟门,我只带了几块零钞坐公车,而且是人民币。

下了车就看见高老头蹲在校门正下面,像在随地大小便。估计他已经困得不行了,不然不会有车开到眼前都没注意,不然不会我连叫他几声他才做梦似地把头抬起。

我说:“高老头,高老头,你在搞大的还是搞小的啊?”

高老头说:“哦,小菜,你们总算回来了!”

盛可以说:“你不会一直在这等我们吧?”

高老头说:“心里惦着小菜,嘿嘿,当然还有你,我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干脆到门口来等。你们回来得也太早了点吧,天都还没亮。”

送盛可以回女生宿舍,喊了半天才把守门的妇女叫醒。那妇女骂骂咧咧地走到铁门边,左看右看,发现是两男送一女,觉得不像是到外面去乱搞的,就开了门。

我和高老头回自己寝室。高老头把最后剩下的两支烟分我一支,再把我点上火。

“小菜,那么晚了不见你回来,我怪担心的。”

“担心个啥呢?你总不会认为白玲玲那妖精会把我给奸杀了吧?”

“哦,这我倒没想过。听说男的奸女的难度挺大,不知道女的奸男的怎么样。”

“妈的,不说了,赶快回去睡觉,我困得不行了。”

回到寝室,连澡都没去洗,我就直接上了床。可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眼睛困,但心清醒着。高老头蹲在校门口那个情景,一次次在我脑中晃动,然后幻化成另一个版本。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就会记起我哥出事那天我爬上楼顶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就会听见蔡小财在对我说话。他说,小菜,你怎么才来,哥都快冻僵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蔡小财走了之后,关于他的记忆,总让我变得特别脆弱,这完全不像我以前的性格。我从小就要强得死,犯了错误被老妈绑着才打都不掉一滴眼泪。可蔡小财这小子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骗走我好多眼泪了。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听见电话铃响,然后又听见同样还没睡着的高老头叫我接电话。我没有应,高老头就慢吞吞地自己下来了。这个时候,我正在自己跟自己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对自己说:蔡小菜你要挺住,不要再哭,蔡小财这小子说走就走,你要也铁石心肠一点。可是,我都分别用左右手的两只手指死死按住两只眼睛了,泪水还是让蔡小财这个王八蛋给骗了出来。

高老头走到我床边,问:“小菜你睡了没?信海欣的电话,她要找你说什么事。”

我故意装作睡着了,嗯哦几声,胡乱扯着被子把头给罩了个严严实实。我不能让高老头发现我又在掉眼泪水,就算他不笑我,我也会觉得很没面子。都怪蔡小财这王八蛋,他这么离开,让我时时刻刻都可以丢人现眼。

信海欣打过来的这个电话,我没有接还好,要是接了,敢情这天晚上我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的。她是打电话过来报料的,而且报的是猛料。

第二天高老头告诉我,信海欣是因为盛可以才打电话找我的。盛可以回到寝室后就疯了似的,哭着闹着,还往自己脸上抽耳光,不知道骂自己还是骂别人臭婊子,整个就像神经病患者。信海欣知道她是跟我一块出去了,又回来得那么晚,在问不出所以然来之后,猜想是不是我强行在盛可以身上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所以打电话过来质问我。

盛可以到底怎么了?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可是接下来便是紧张的期末考试,好像也没有谁再那短短的时间里拼着命去追根究底。

考完试的第二天,也就是假期生活的第一天,我沉沉地睡了个大懒觉,直到热辣辣的太阳从后窗照进来,我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寝室里已是一片狼藉,像被野猪拱过的地,惨不忍睹。其他的同学都回去了,高老头和我约好的放假不回家,可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黑麻子是下午的车,我起来他提着行李袋正准备出门。我问他高老头哪去了,他说好像是到市里找工作去了。我于是就跟他一起出了门,他去坐车,我去尿尿。

晚上七点多钟,等不到高老头回来,我一个人去吃饭。放假学校食堂都不开放了,解决肚皮问题只能去旁边那些小餐馆打游击。走到半路,又不想去了。一个人吃饭,真是件无聊的事情,比粟雷那小子左手跟右手下棋还无聊。

到隔壁的商店里买方便面,老板问我要什么牌子的,我说有没有不要钱白送的牌子,他很不好意思地说都啥年代了,怎么可能还有哪种牌子,我转身就走了。我没有故意调戏别人的企图,我只是在摸遍了位于两条大腿和两边屁股的四个口袋之后发现没带钱。

准备饿一晚上算了,毕竟把一包方便面吞下去可能还补不回跑上跑下消耗的那点热量。垂头丧气往回走,站在楼下往上望,发现我们寝室门口的走廊上正上演“天高夜黑生紫烟”的好戏。我以为发生火灾了,呼啦啦地跑上楼,却看见高老头蹲在地上,边咳嗽边把一块块木板往火上堆。火堆旁边是几块砖头,上面则架着口不知从哪个茅坑里捞上来的锅。

“高老头你对学校有什么不满直说,别放火把自个也给烧死了。”

“哈哈,小菜,你跑哪去了?我正找你,还没吃饭吧?等会一起吃。”

“你不会准备用这玩意做吧?”

“是啊是啊,我弄了条鱼回来,大热天吃火锅,说有多爽就有多爽。”

“锅哪来的?”

“从老乡那边提过来的,盐油味精都有。我刚才还到隔壁寝室搬了块床板,估计可以做好几餐饭。”

“你丫的也太毒了,把别人的床板都给烧了?”

“反正他们都好几个学期都不睡寝室了,不烧都发霉了。”

“也是,发霉了太浪费,烧了好,烧了好!你慢慢烧,我出去玩儿。”

“你还上哪去,等会开饭我又找不着你的人。”

“你不用找我,你等学校里的人来找你得了,违法乱纪这事别拉我入伙。”

我进到寝室,发现一条开膛破肚的鱼躺在高老头的书桌上,面目可憎,旁边还摆着一些瓶瓶罐罐,都是做菜用的佐料。再往前看,我的抽屉竟然是打开的,还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个小铁皮罐子已被打开。我怒气冲冲地问高老头怎么回事,他说他的火机打不着了,在我屉子里拿了一个用用。我发火,并不是因为他乱翻我的东西,千不该万不该,他动的是与我哥有关的那包打火机。高老头见我火气正旺,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然后规规矩矩把动用的那个打火机还给我。

一包打火机,一条项链,两本日记本。我像受害人收藏证物似的,十分小心地收捡着,不允许任何人随便动它们。我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过于刻意地想去知道蔡小财为什么要死,毕竟知道了一切真相,结局依然无法挽回,但是我无法做到彻底放弃。

高老头费了九头牛两只虎的功力才把鱼煮熟,没碗盛,锅子又不能直接搁书桌上,他就把一张凳子倒着放地上,顺利地把锅架起来。

“小菜,饿了吧,多吃点。” 高老头递给我一只洗干净的碗和一双筷子。

“不吃,看见这口锅就吃不起,怕胃生锈。”我一边接过碗筷子一边立场坚定地说。

“小菜,味道还不错哩,试试看。”高老头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大做满足状。

“那我就给你个面子试试吧。”我的肚子咕嘟地叫了一声,嘴里就开始咽口水了。

结果我越吃越有味,当然也越吃越快。中间高老头被鱼骨头卡了喉,捣腾了半天才弄出来。趁着这个对手遇难的空档,把剩下的半条鱼统统装进了肚子里。高老头洗了手回来,拿着双筷子使劲地在锅里捞啊捞,希望出现奇迹再弄块鱼肉吃吃,可他不知道我早就捞过无数次了。可是,他捞到第五个回合的时候,奇迹还真出现了,一个条状物呈现在我们眼前。我左看右看没看出是什么东西,高老头则始终没敢吃下口。

“该不会是泥鳅吧?”高老头显然是没吃饱。

“你买的又不是泥鳅,当真大鱼吞小鱼,买一送一啊。”

“那小菜你说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你自己决定,我要上厕所去了。”

我其实并不想上厕所,我只是借故走开,想给高老头偷偷吃下那不明条状物制造条件。可是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我刚出门就听见高老头在里面欢呼,说小菜啊,那东西的确是泥鳅。他果然鼓起勇气吃掉了,并且从味觉上判断出了那东西的泥鳅身份。后来我们两个绞尽脑汁地想,总还是想不出那泥鳅到底是怎么来的。

在寝室里闲聊了一会,再把走廊上的作案痕迹稍作处理,高老头拉我去九教搞卫生。他搞勤工俭学还是比较讲道德。按学校规定,放假期间的卫生区,放假后搞一次,开学前再搞一次就行了,而很多从一般都把放假后的那次省略掉,只开学前打扫一次就万事大吉。

没了学生自习,老旧的教学楼显得更加阴气浓浓。我们进去的时候,守门的大爷正坐在门边的那个小房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连头都没抬一下。人老了,痴呆了,想必也不怕鬼了。我们直接上到五楼,楼梯间的声控灯在随我们有意踏得很响的脚步声渐次亮起。到三楼那个转角处,高老头走得特别快,头一直低着。我知道他依然对对面那间已经废弃的女厕所心有余悸。想起有段时间他为了能多挣点钱,为了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不愁吃穿,经常是一个人来这里打扫卫生,我心里隐隐感动,然后是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蔡小财死了之后,跟高老头在一起,我很多时候都觉得高老头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我哥。比如刚才在寝室里吃鱼土制鱼火锅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饿了,叫我多吃点,我的心里就酸溜溜的。曾经,在饭桌上,蔡小财也经常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前几天,当高老头把300块钱硬塞给我时,我就一直盯着他的手,那只把钱塞给我的手,还有那个有力而坚决的动作,跟蔡小财拿钱给我时一模一样,黝黑的皮肤,微微暴凸的青筋,像是暗藏了一种无以伦比的力量,或者是种心甘情愿在承担的责任。

假期目标高老头也早早跟我制定好了,那就是要尽力帮我一起把大四的几千块钱学费凑齐。以前我吊儿郎当,啥事不想,什么钱都是我哥帮我操心,现在他走了,我只有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把最后一间教室打扫完,我们去冲五楼的厕所。刚走近,离门还有两三步,高老头突然警觉地问我这是几楼,我告诉他是五楼。他顿了顿神情,头一低就抢在我前面进去了。我心里还在想,难道他扫地都扫糊涂了,竟然连自己在几楼都不知道。等我也进到厕所里,把洗手槽的水笼头打开来装水,他才说他刚才在门外听见了水声。我估计他是由于过度紧张所以导致耳鸣,进而产生幻觉。可是等把所有的卫生都搞完,下楼去,却轮到我害怕了。

出门的时候,高老头跟守门的大爷打了声招呼,告诉他我们走了,意思就是说,如果他准备关门,就可以关了。高老头跟那大爷说话,我就先出了门,站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刚望了一眼隐约藏在几棵大树中间的那个小亭子,我就听见了有人跑着下楼的声音。我以为是幻觉,努力定了定神,却发现那声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近。

高老头也出来了,从后面推了推我的背,我的背顿时就阵阵发凉。

“走吧小菜,回去冲个澡睡觉。”

“高老头,你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没有?”

“啊,是,好像是,小菜我们快走吧。”

高老头没敢回头,但他显然也听到了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他拉着我往前走,我则还在侧着耳朵听那个声音,这个时候,那个声音好像就到我们身后了,离我们已经很近,很近,近到转身就能跟某个人撞个满怀。我害怕,心虚得可以,却依然忍不住把头扭了过去。隐隐约约,我看见一个身影从我们身后箭一般地冲过去,冲进九教左侧那片林子中间那条小道。小道上没有路灯,而我还是凭那短短几秒的时间觉得那个背影眼熟。

“盛可以!” 我大叫了一声。

“小菜你在叫谁?” 高老头侧眼看着我,问道。

“我看见有人冲下来了,没看清,但好像是盛可以。”

“小菜你给个面子好不好?大晚上的,吓死人要偿命的。”

“盛可以!”我接着又朝林子的方向大叫一声。

“小菜你神经错乱了吧,盛可以早就离校回家了。”

“说不定她又返回来了呢。”

“不可能,再说返回来了也没必要跑到九教自己打怕啊!”

“可是我看到那人跟她真的很像。”

虽然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模糊,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从九教冲出来的那个人是盛可以。至于她跑到九教干什么,我也说不清。就像晚上高老头吃的那条泥鳅,他能分辨出那的确是条泥鳅,但那泥鳅到底从哪来的,无从考究。不过后来我知道,盛可以放假后的确在学校里逗留了几天。

第九章

暑假期间,我和高老头白天到处找事做,都是零零散散的,像我们这种专业,想要找到那种待遇高的短期工作,只能幻想一下。晚上我们一般都回寝室烧饭吃,不过再没烧过床板,而是从别处借了个煤炉子来用。因为要考研,吃过晚饭,高老头还要看看书,我实在无事可做,只好把金庸的小说又温习了一遍。

信海欣知道我留在学校,晚上打电话过来跟我闲聊。

“蔡小菜你们在学校里都干些啥?”

“没干啥,白天做做事,晚上看看书。”

“蔡小菜你变了。”

“没变啊,看的都还是金庸的,古龙的一本没看。”

“你无不无聊,我是说你比以前懂事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一直很懂事。”

“吹牛就有你的,你以前懂个屁的事。”

“对对对,这都被你猜到了,我以前懂的就是屁事,凡是屁事我都懂,不是屁事不关我屁事我懒得去懂。”

我和信海欣讲电话的时候,高老头就把书本搁下来听我们斗嘴,象征性地笑笑。反正皮是笑了,肉笑没我不清楚,心里是不是醋意大发我就更不清楚了。不过我还是蛮理解他的心情的,正常情况下跟信海欣都不会聊过五分钟,而且最后都会对信海欣说,高老头也在,你跟他说几句,然后大大方方把听筒递过去。有我在场,高老头说话十分白痴,半夜三更的,竟然一问就是“你吃饭没”之类的问题,等问过别人吃饭没之后,又没话说了,他就会撒谎说内急然后就会电话挂了。

除了接信海欣的电话,两个月里,生活几乎再没了别的乐趣。而我和高老头拼命的两个月,竟然只挣到不到四千块钱。高老头把所有的钱都汇总起来点数那天,他每把手里的钱放一张在桌面上,我就感觉脑袋被石头砸一下。自己的血汗,只有自己才明白其中的苦。

信海欣假期最后一次打电话来,高老头不在,出市里去了,说是去见个在另外一所大学读书的老乡。那时候已经只有两天就开学了,我和高老头还正在为我的学费发愁。高老头自己的不用愁,他家里虽然也不富,但学费和生活费还是会按时给他寄过来。信海欣说准备返校了,问我缺什么,她给我带过来。我说啥都不缺,就缺钱。她于是就叽叽喳喳一大箩筐,问我和高老头暑假都做了些什么事,挣到多少钱,我一一汇报。她再次对我提出了口头表扬,然后话题就转到了高老头身上。

“高老头真是个好兄弟。以前他老缠我,我觉得他特讨厌,但自从你哥出事之后,我觉得他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是吧?你这大脸婆终于肯承认了,我早就说过,你迟早有一天会被高老头这小子征服。祝福,祝福,深表祝福!”

“蔡小菜你要死啊,你说什么呢?我跟高老头怎么啦?”

“嘿嘿,那我可不知道。整个暑假高老头都心事重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患了相思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正常,正常。”

“蔡小菜!!”

“蔡小菜正在听电话,你有什么事请说话。”

“你再敢胡说八道,等我到了学校,非把你脖子掐成裤腰带。”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好在有更大的烦恼,我的心思也就没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了。怎么说,在信海欣这事上,是我自己无动于衷才抓不住这份感情的,要后悔也只能自怨自艾。当然,我也只是不舒服而已,后悔好像说不上。马上就要开学了,学费还差了那么一截,这才是我最应该发愁并且极度郁闷所在。如果到时真想不出办法了,就先欠着吧。现在大学里欠学费可以欠得理直气壮,一两年不交都还可以懒下去。

大四的第一堂课,竟然又是上个学期教数控的陈老师。我还是走到教室门口,就被信海欣逮着,说是帮我占了位置。话说得倒好听,可她也太把我当白痴了,陈老师的课用得着她占位置吗?由于陈老师脾气实在太好,大家要么不去要么慢吞吞得去,根本不存在把整个教室坐满的可能。不过正好我也想问问她和高老头的事情,也就随了她,坐她旁边去了。

刚把屁股搁在座位上,陈老师满面春风地进来了。很滑稽地,教室里竟然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这样,陈老师脸上的春风就更多了,笑得跟什么样的,嘴里说着谢谢,谢谢,同学们好。高老头则伙同几个喜欢捣蛋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喊着首长好。

上陈老师的课,经过磨合之后,师生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点的默契。而很多老师抱怨说现在的大学生太不像话,那是他们不跟我们配合,课自然要难上点。俗话说,付出就有回报嘛。你看陈老师肯付出,就能赢得掌声和尊重,多牛啊!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比先前安静了一点,陈老师就笑容可掬地开始了他的课。由于陈老师太好,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没养成听他课的习惯。但是这节课,我准备认真地听一下。自从我哥蔡小财走了之后,我就打算什么课都好好听一下的,即使不能真听进去,装模作样一下也好,至少感觉上对得住我哥一些。

我花了几秒钟时间,努力回想了一下小学时听课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再进行复原和模仿,要想返老还童把这种样子展示给陈老师看看。我把头抬得老高,却怎么也搞不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倒是好像在闭目养神。正有点有发呆,大腿处突然发出警报,传来刺痛。我忍住没叫哎哟,低头就看见信海欣拿着个什么东西在对我撮啊撮的。

“你干什么啊?手里拿的什么玩意?”

“针!”

“你拿针来上课,想搞什么鬼?”

“蔡小菜你小声点。你这也太明知故问了点吧,我拿针搞什么鬼你不是都看见了。”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拿针扎你,你明明感觉到了,还装傻。”

“那你为什么要扎我?”

“我没事做。”

“我靠,没事就扎我,那你扎自己玩好了。”

“自己扎自己痛,我下不了手。”

“那你扎我,我也痛。靠!”

“扎你我下得了手!”

“拿无聊当有趣。去去去,去你的。我要听课了,别吵,再吵我告你,非礼。”

“你想贼喊捉贼吧,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雪亮的。”

“好,算你狠,改天我叫高老头狠狠地折磨你。”

我故意左看右看地寻找高老头的身影,想吓吓信海欣,没想她完全不吃这套。我刚把头抬起没半分钟,她再次对我狠下毒手,又用手里的针扎了我大腿一下。我看得很清楚,那是缝衣服用的那种针,还拉着线头。按她的解释,针是她来上课的时候隔壁寝室的女生还她的,由于赶时间就没放回去了,没想在课堂上还真派上了用场。

“最后一下,不扎了,我只想叫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有要事准备跟你问你。”

“是不是想让我替你对高老头严加看管?”

“不是,说话注意点。我想问问你,你跟盛可以到底怎么回事,她到现在还没来学校,该不是出事了吧。上个学期的事你还记得吧,就是她跟你去见了白玲玲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又哭又闹的,把我吓坏了。你不知道,她还打自己耳光,骂自己什么什么,婊子吧。是不是别人不愿意,你非要那个了?”

“我非要哪个了?我跟她打车回学校,给的士费的时候我都没有非要给啊,我没做声,她就给了,没什么非要不非要的。哦,对了,刚放假那天,我跟高老头去九教搞卫生,看见个人从楼上冲下来,好像是盛可以。”

“我回去的时候她是还没走,她说玩两天才回去。”

“好了,不说这个了,要不我们说说你跟高老头的事儿。”

“想转移话题,嘿嘿,蔡小菜你玩花招对我不管用。”

“玩什么玩,要玩你我早玩了。”

“你去死好了,猪皮蔡小菜。”

一不小心把话说过头,我马上就遭到了打击报复,腿又被信海欣用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没办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我也得向她老实交待了。我把那天白玲玲打电话约我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这其中当然包括我要盛可以陪我一起去,还有盛可以最后给白玲玲的那一记耳光,就连白玲玲与我哥的故事,我也简单扼要地对她进行了汇报。可是,这些事情跟盛可以发疯又有什么直接联系呢?我自己说着说着都糊里糊涂了,作为局外人的信海欣在听过我一番叙述之后自然也没法子茅塞顿开。塞子还塞着,瓶里到底装的什么酒,是五粮液还是茅台,我和信海欣都表示尚且不能知晓。

“你哥可能是因为感情问题才想不通的,不过蔡小菜你千万别做傻事那,白玲玲那人是过分了点,但万一你做错了事,你就连自己也给毁了。”

“不了,我以前也固执地认为是白玲玲害死了我哥,可现在我不这么去想了,我倒觉得盛可以……”

“天哪,你不会认为是盛可以害死你哥的吧?他们都不认识。”

“胡说些啥呢?我怎么会认为是盛可以害死我哥的?不过他们认识,只是没见过面而已。我哥跟盛可以是网友,这是盛可以在我哥出事之后自己告诉我的。”

“啊,怎么这样?你哥竟然跟盛可以是网友?!”

因为没吃早餐就赶来上课了,所以跟信海欣聊着聊着,把肚子的饿意全聊出来了。我骗信海欣说她脸上有饭粒,然后趁她对着从包里拿出来那面小镜子寻找饭粒的时候,猫着腰,一个转身就从教室后面溜出了教室。孰料信海欣反应灵敏,我刚在教室外面把腰直起,准备给同样空着肚子来捧陈老师场的高老头打个手势让他也出来,就看见信海欣跟我一样猫着腰正往外逃。她这么一逃,就完全坏了我的好事。陈老师看见她,然后就连我也一起给发现了。她从后门一出来,陈老师就站在前门的走廊上了。

“那两位同学,怎么回事?”

我抓耳挠腮,信海欣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容面对。她对陈老师友好地笑了笑,再用那只肥嘟嘟的手指了指我。

信海欣说:“他想逃课去吃早餐,我出来拉住他,叫他等下课了再去。”

陈老师说:“没吃早餐?那快去快回吧。”

听见信海欣和陈老师的对话,教室里马上就哄堂大笑起来。陈老师最怕上课出现这种场面了,于是马上踱回教室。然后我和信海欣就大摇大摆地逃课而去。不过对于信海欣刚才的所作所为,我是很不耻的,她竟然把责任一古脑往我身上推,好在陈老师很关心同学们的肠胃健康,不然我准下不了台。为了惩罚信海欣,我强烈要求她请我到校门口吃碗加双份牛肉码的兰州拉面,她欣然同意,我欣喜若狂。

教室之外,终于可以大声说话了,感觉就是爽,先前的憋闷一扫而光。信海欣跟我说起了他跟高老头的事。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怎么着,一切跟我所想的都是两回事。他们没有开始恋爱,也不可能有这么个开始。就像高老头所说,一个有情,另一个无意,这瓜真是怎么扭怎么不甜,作为有思想有文化有理智的新时代大学生,自然不会去强扭。他们以前那些零散的假象,是做给我和盛可以看的。而且她还告诉我,高老头说自己已经另外有心爱的人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鲜事情,我好奇心十足,但信海欣并没有给我提供更多的信息,因为她自己也压根不知道高老头又移情别恋到哪去了,也或者,高老头这么说,只是想让信海欣不那么自责呢?毕竟,有时候被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死心塌地喜欢着,心里头多多少少会有些压力,正如我以前对信海欣所说,会有种对不起对方的感觉。

“蔡小菜,我真的想让盛可以在你身边,我想这样你可能会开心些。有段时间我故意跟高老头走得很近,是不想让盛可以有心理压力。我以后都不会做你的们的拦路虎了,蔡小心你尽管放一万个心。”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大学里,我不会谈恋爱,我以前没把我哥的话当耳边风,现在他走了,我更不能当耳边风。”

“蔡小菜,还有件事我也想告诉你。虽然高老头跟我交待我,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可我想纸怎么也包不住火,你有一天还是会知道的。你总还得回老家的,不是吗?”

我最大的担心,连同我一直以来的那个疑问,在这个时候,全被信海欣一番话给印证了。现在想起来,我当初的想法真的很幼稚。学生死了,即使是自杀的,也算得上很大的事了,怎么可能我说不通知家长他们就乖乖照办呢?这怎么可能?可是我一直都以为可能的,或者我原来就没去想过可能和不可能这个问题。

在我哥蔡小财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傍晚,老爸老妈就接到学校通知赶到了省城。这个时候我刚好住进了医院。我哥系里那副书记手头有信海欣的手机号,是高老头为了方便他们打到我留下的。那副书记打电话到我寝室,没人接,于是就打了信海欣的手机,说了我爸妈来省城的事。因为怕我因此心理压力更大,更难接受蔡小财死了这个现实,还有就是担心我误了治病,所以她对我隐瞒了这件事,只和高老头商量了。

他们在火车站去接的我爸妈,由于彼此没见过面,无法相认,高老头就举着个牌牌,上面写着“接蔡小菜爸妈”的字样。本来开始高老头在牌牌写的是“接蔡小财爸妈”,信海欣看了之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要他临时找纸找笔给换了。想想也是,人都走了,再把名字在父母面前招摇,老人家能受得了吗?

他们接到我爸妈之后,信海欣抱着我妈,高老头扶着我爸,四个人就在出站口一直哭啊哭啊。我爸妈在省城呆了好几天,直到把蔡小财的事情都处理好才返回。那几天,高老头和信海欣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们。我终于明白在我住院期间他们不见人影的原因。我说过的,就算他们真谈恋爱了,也不可能那样对我。

爸妈没到学校去看我,也是高老头安排的,他骗我爸妈说我还不知道蔡小财死了的消息,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要我爸妈暂时不要告诉我。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爸妈不知道蔡小财死了,爸妈以为我不知道蔡小财死了。我们一直都还在相互欺骗,然后也欺骗自己。

“你爸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你妈哭得厉害,边哭还边喊着你哥的名字。蔡小菜你知不知道,听你妈喊一声小财,我的心就像裂了道口子,很痛,你妈的痛大概要比我多许多倍了。”

“爸,妈!”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扔下手里的筷子,扔下那碗吃了不到一半的拉面,沿着校门口那条马路一直跑,一直跑,边跑还边叫着“爸妈”。信海欣在后面追,也大声地叫着,叫我的名字。路两旁的那些树,树中间的那些风,在这个时候,好像全向我挤压过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

听到爸妈已经知道蔡小财不在人世这个消息,甚至比当初亲眼看见蔡小财一动不动地躺在顶楼,带给我的震撼还要大。虽然我和蔡小财之于父母,算是手心手背,一样的骨肉亲情,可是我长大后就一直认为,我哥才是爸妈的手心,我顶多只够格做手背。如果可以换转,我宁愿悄无声息躺在顶楼受凉的是我,而不是我哥。

一刀割在手背上,痛当然也一样地痛,似乎咬着牙关尚可强忍,但是当割的是手心,除了痛,还会感觉什么都抓不住了,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汩汩流出,只眼睁睁地看着希望和寄托点点幻想灭,无能为力,无可回旋。

在校门口那条马路上,我也就跑了五六十米的样子,开始跑得很快,然后又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信海欣还在后面追赶,就她那牛脾气,追不上我她便不会善罢甘休。我那得本以痛得恍惚的心,突然间似乎也还在心疼着她。她这人怪得很,50米跑下来没点事,而且速度也不差,但再加跑一个50米情形就风云突变了。上个学期体育测评我到场为她加油助威了。她们女生是跑80米,她揽了个最后一名也就不说了,恐怖的是,一冲过终点线脸色已苍白无血,整个要断气的样子,像气急败坏的心脏病人,就差没口吐白沫。

我假装跑不动了,暂停片刻,信海欣便从后面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忍住不回头,坚决不回头,她却紧挨着我的左胳膊绕到了我身前。

“蔡小菜,你又哭了?”

“是不是很丢人?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我想哭。”

“想哭就哭吧,不丢人的。要是怕丢人,我们找个偏僻点的地方一起哭。”

信海欣紧抓着我的手腕,怕我跑掉或者走丢似的。我们转进马路旁边的那条荒弃的小道,走几步,她又扭过头来看看我。出了小道,就到了操场边,遇到两个女生。信海欣想躲,可已经来不及,那两个女生都笑着跟她打招呼了。听她们说话,估计是信海欣的老乡。那两个女生起哄似的说,海欣姐,你终于把大鱼给钓上岸了?信海欣使了个怪怪的脸色,说老姐有急事,聊天再跟你们策,然后就拉着我进了操场,朝主席台走去。

后来我才知道,信海欣想泡我,不但在机械系众人皆知,就连她那帮老乡对此也了如指掌。不是别人传播的,而是她自己坦白的。她对她那些老乡说,蔡小菜是条大鱼,她迟早有一天要把他钓上岸。更过分的是,她还安排老乡当中几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女生到教室里参观过我。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怎么个参观法,我就不太清楚了。但确有其事,这个她自己也承认了。对此我不反感,只是后悔当时没及时发觉从而收取门票,多少赚一点,在食堂打两个鸡腿吃也好。

我们并排坐在上主席台的石阶上,转头看的时候,却发现另一边坐着一对谈恋爱的男女,脸蛋嫩嫩的,说的肉麻话也是嫩嫩的,信海欣推测出大一新生,于是凶神恶煞地走过去把别人给赶跑了。重新坐到我身边,脸上还洋溢着几分成就感。她酝酿许久才开始给我讲我爸妈来省城的事。说着,她自己也哭了。

那几天我妈住在H大的招待所里,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知道拉着信海欣讲我哥的过去的那些事儿。信海欣见老人不吃也不睡,担心坏了身子,除了搜肠刮肚地找词劝慰,还一口一口地喂我妈吃饭。我妈边吃边掉眼泪,哽咽着说小财以前也这么喂过她。

那是蔡小财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妈病了一场,病得下不得地,在人民医院住院治疗。蔡小财每天傍晚下课后就赶去医院,用饭盒去医院食堂帮妈打好饭,然后坐在床沿喂妈妈吃,很细致,很用心,常常是一餐饭要用上半个多小时。那次妈病得多重啊,差点就走了,可每次我哥喂她饭的时候,她都会笑,开心而满足的样子。等病奇迹般地好起来后,妈有次告诉我说,那回要是她走的一病就走了,不担心我哥,只担心我,但想着蔡小财那么懂事,也会把我照顾好,就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了。

妈妈这么说,终归有她的道理。

记得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跟蔡小财一起坐卧铺汽车回老家。说是说冷暖空调,也只不过写在车身和车门上骗骗人吧了,一路上压根就没空调。大冷天的,都有了下雪的迹象,就算把车窗关得再紧,也还是觉得冷,气温低是一个原因,另外还有风从罅缝里嗖嗖地齐进来。

车开出没多久,睡下铺的蔡小财却神经病地问我热不热,说他都快热死了。我当时已经冻得流鼻水,于是借题发挥地把他臭骂一顿。可过了一小会,他又开始叫热,接着就把外套给脱了下来扔给我,说他想睡睡觉,外套里有东西,叫把外套压在头底帮他保管好。我有些不情愿地照办了,马上就发现了其中的好处。外套睡在脑袋下,再把两边一拢,耳朵很快就暖和了。

半路,蔡小财问我:“小菜,你还冷不冷?”

我刚学着他那腔调,反唇相讥:“小财,你还热不热?”

他说:“我现在不热了,刚刚好。”

我说:“我现在不冷了,刚刚好。”

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晓得,蔡小财这小子原来也歹毒得很。他明明不热,他明明知道我冷,也明明知道要是他脱件外套给我挡风我不会肯,所以才虚晃一枪,玩了个小伎俩。现在想起在车上的那几句对话,怎么都好像有种心酸的幽默。

最好的兄弟是什么样的?那就是在你叫冷的时候,他在边上叫热,他当然不是真的热,他只是想往你身上加件衣。可是从今往后,我冷了,蔡小财他还会叫热吗?在没有阳光的天堂,他冷了,我又如何在他身上加件衣?

抬起头,操场的上空是一朵朵的云,我想知道,这个时候我哥他躲在哪一朵后面。昨天才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我哥他走时穿的那件黑色外套是不是已经被淋湿?我突然毫无来由地问信海欣。

“你说我哥他会冷吗?”

“为什么会冷?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

“我没想什么,我不想了。你再跟我说说我妈对你讲过的话吧。”

信海欣告诉我,我妈并不知道蔡小财是自杀的。我妈没文化,她只知道她最心疼的儿子死了,到在楼顶,却不知道蔡小财是怎么死的。

我妈说——

小财这孩子懂事,拿上大学来说吧,才上了一年,就没再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了,学费生活费都是自个挣。后来小菜也上大学了,他连小菜也一块负担了起来。听他们说城里挣钱也难,这孩子怕是累坏了。姑娘你说我家小财他是不是累坏了?

他跟小菜不同,他忠厚,小菜就调皮多了。年纪小那会,小菜再高的树都敢爬,他就不敢,看见小菜爬上去了,他劝不下来,很害怕,就跑回去叫我去劝。这孩子肯做事,但胆子小。姑娘你说他们学校怎么连屋顶都要打扫?那么高,上上下下,小菜怎么都会害怕啊!姑娘你说我家小财他是不是在屋顶给吓着了?为了多挣那么几块钱,这孩子咋就啥都不怕了呢?

我们农村,最讲究兄弟和睦。小菜没他懂事,人也懒,以前还动不动就欺负他,打呀骂呀的,都有过,可他在我们面前,在亲戚朋友面前,都护着小菜。有了什么成绩,都说成是兄弟俩一起的。他还说以后工作了,要跟在城里买个大房子,跟小菜住,再把我们接过来。

小财每个礼拜都写信回去的。我不识字,每次都是他爸拿着信念给我听。他总说他很好,小菜也很好,叫我们不要挂念。虽然离家远,可他在信里叫爸妈,我就感觉这孩子在跟前一样。现在好了,想挂念都没得挂念了……

第十章

百里挑一的女研究生秦琪,因为去南京呆了几个月,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淡出了高老头的生活。这对我而言,也勉强算是件好事。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看不得女生,长得漂亮的,看着难受,因为要刻意去憋住某些冲动;看得丑的,看着更难受,比如秦琪,我是看一次晕一次,从没出过意外。

下午上课的时候,信海欣已经约好一起吃晚饭,叫了我和高老头。回到寝室,高老头拨了个电话,找的正是秦琪,说自己有事,叫秦琪自己去吃饭。我在一旁听着,挺纳闷的,问高老头:“上回不是都说已经一拍两散了吗?”高老头嘿嘿笑着,不吱声,我就懒得追根究底。这段时间里,我自个心情坏得透顶,没心思掺和别人的事。

高老头没叫秦琪跟我们一块去吃饭,真是谢天谢地。连续好几天了,就是从信海欣告诉我,我爸妈早已知道蔡小财不在人世时起,我的胃口就差了许多,要是秦琪一到场,我怕是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我的情绪糟糕到了极致,似乎变得异乎脆弱,常常不苟言笑,脸就像内心的伤痛一样,沉默着,沉寂着。这是一件比蔡小财的死更让我难以面对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出门之前,接到盛可以的电话。很奇怪,知道是她之后,我心竟然止不住地激动。她没有按时来学校,我嘴巴上不说,心里头却天天在担心着,即便在情绪乱七八糟的时候,依然剔除不了对她的担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不承认这种担心是因爱而派生出来的想念和牵挂。

盛可以说:“蔡小菜,你还好吗?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我急切地问:“你到底怎么啦?开学都好几天了。”

“我有点事,过段时间就去。对了蔡小菜,我不在学校,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哭了,我抱住你,你还是哭。”

本来只是胸口闷,听盛可以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哭,还真想抱住她。她让我感动了。这种感动也信海欣和高老头他们带给我的感动似乎不尽相同。为此,第二天我还偷偷请教了一位对感情之事颇有研究的老乡,终于知道有些感动里头是藏着心动的。感动加心动,很快就变成了冲动。我没告诉任何人,我有点想跟盛可以谈恋爱。

我平生第一次认真地想跟一个人谈恋爱。想谈恋爱属于意淫范畴,意淫对象:盛可以!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以前我只是想她来泡我,怎么都显得不正经,再说她也没真的来泡我。

去校门口跟信海欣会合,一路上,高老头把手搭在我肩上,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我什么也没听清,我的思想正悬乎着呢,正要想,要是盛可以真的来泡我,我要不要上钩这个天大的难题。

我给自己上钩列出了几个前提:第一,我对盛可以有情;第二,盛可以对我有意;第三,我哥对盛可以的感情很纯粹;第四,我哥在天有知,同意我提前谈恋爱。我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的,觉得这些前提基本上都可以成立。也就是说,在我的想象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指的当然是盛可以对我放线下饵。

没想到信海欣会迟到,而且一晚就差不多半小时。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只要是约我蔡小菜见面,她九次有十次会提前。难道现在学会耍大牌了不成?我和高老头等得很不耐烦,但仍然很一致地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脸和面子可是两回事,脸大并不代表面子大。

抽了两支烟,信海欣没等到,倒是冤家路窄地等到了秦琪。我假装没看见,高老头好像也想假装没看见,但秦琪没假装没看见,三下两下就蹦到面前,摘星星似的提了高老头的耳朵,十分花痴相。看样子,这老女人是一动情就糊涂了,虽然高老头对她忽冷忽热,但她还是把他当成幸福在依靠。高老头责任重大,可他怎么看怎么不像负责任的人。

高老头被秦琪强行带走,我求之不得。他们刚走几分钟,信海欣就到了。遗憾的是,我还是不小心占了下风。趁高老头走而信海欣未到这个空档,我去体育馆上了个厕所,大门关了,走的小门,也就是后门。一泡尿,把所有的优势都给冲跑了。我再转到校门口,信海欣已经做好进攻的准备。

信海欣张牙舞爪道:“蔡小菜!你什么意思,我请你吃饭你还敢迟到?!”

我百口莫辩,只好耍赖:“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刚才上厕所还敢走后门呢!”

“好,你胆大包天好了。对了,高老头还没来?”

“被那个百里挑一的研究生带走了。”

“啊,不会吧?他们到底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啊,谈个恋爱怎么跟玩魔术似的。”

“你管那么多干吗?别人玩魔术又不是玩你。”

找了家餐馆,坐下来,点好菜,信海欣跟我说起盛可以。她晚到了半个小时,是在接盛可以的电话。盛可以估计是找了我之后就打电话到女生寝室给信海欣了,跟信海欣说她一时半会回不了学校,要她帮忙请假。

我问:“盛可以她怎么回事?是生病了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信海欣说:“没有啊,她是叫我帮她请病假,不过压根儿没生病,她只说她在外面有事。”

“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问她,她也不说,搞得神秘兮兮的。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哦。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起我。”

信海欣的神情突然阴沉下来,很难看地笑了笑,说:“蔡小菜你想知道什么?她说她其实挺想跟你在一起的。”

我不再说话,一种心理的落差压迫着我,有些许受伤的感觉。信海欣的表达,似是话中有话,其实挺想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意味着不会跟我在一起?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我的逻辑推理能力一直都还可以。

想起盛可以在白玲玲面前的失态,想起信海欣说她回到寝室骂自己婊子扇自己耳光,想起那天晚上在九教看见的那个奔跑的身影,我也觉得,盛可以变得神秘莫测了。

九教再次闹鬼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两脚泡在半桶冷水里。

才十点半,我还是准备睡觉了。寝室里除了我,别的室友都还没回来,自习的自习,恋爱的恋爱。好些日子没睡过好觉了,脑袋和眼睛似乎都有点充血,说不出来的难受。原来在大学里我是没有睡前洗脚的好习惯的,这也不能全怪我,大家都差不多,我又怎么好意思标新立异?

记得刚入校不久就听一位学长讲过句挺经典的话,说是在大学里,只有脏一点才能与同学打成一片,要是太爱干净了,拿不准就会遭人恨。为什么会遭人恨?我用了几年时间终于悟得其中真谛。分析起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如果某个人太爱干净,那么别人偷起懒来就会有对比,对比中自然就会产生心理压力,就会不自在。

其实这天晚上我决定洗脚前,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首先,我害怕我这么一来引起寝室其他兄弟的众怒;其次,我自己也是不情不愿的。我洗得再干净,就算用洗衣服粉使劲地搓啊搓,等他们脱了袜子上床了,我的鼻子同样舒服不起来。

洗完脚,就懒得动了,连洗脚水都不想倒,于是我蹲在床边,准备把桶塞进床底,免得熄灯之后被拉夜尿的人撞翻。说时迟,那时快,我刚把桶移动了一点点,高老头就疯狗般地冲进来了,把那半桶洗脚水踢了米把远。水全倒在了地上,还有部分水珠子溅到了我脸上。淡淡的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我看见高老头惊慌失措的脸,我看见他呆滞无神的目光,我看见他额头上还冒着豆粒大的汗。我敢肯定,那些是汗,而不是我的洗脚水。高老头一米九几,半桶水倒地要溅到那个高度存在一定的难度。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瞳孔里白色明显多过了黑色,他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两根瘦竹也在裤管里打着哆嗦。他竟然久久没说出一句话来。我在想,难道这家伙跟我玩恶作剧不成?

“高老头,你别跟我装傻样,你的演技太差了,还比不过别人李亚鹏。”

“小菜,小菜,快关门,快,追过来了。”

“什么追过来了?你跟别人打架了?”

“不是,是,李亚鹏追过来了。不是,是,快关门!”

高老头语无伦次,见我坐在床上不动,他就自己慌手慌手地,砰地一声把寝室门给关上了。他显然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门砸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响声,甚至都能感觉整个寝室在震动。我知道他不是在逗我玩了,可是又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拉了他一把,让他挨着我坐在床上。他的手掌凉得很,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瘦猪蹄。

“小菜,寝室门栓好没?快去看看。”

“栓好了。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这样子吓人那。”

“是的,好吓人,吓死了。对了,我的书包还在九教。”

“靠死你,你不会又在九教撞鬼了吧?”

咕噜咕噜把一杯水倒进肚子里之后,高老头慢慢平静了些。我再用我洗脚的那只桶给他装了水进来,扔了张毛巾进去,叫他洗把脸。他洗到一半,我突然想叫暂停,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我这个时候一下记起来,那桶洗过脚之后我都没清一遍,而毛巾就是我刚刚擦过脚的。不过看他洗得很投入的样子,我也就不便坏了他雅兴了,反正脚气又不会往脸上传染。

“高老头,清醒些了吧?”

“嗯,清醒些了。今天这水是怎么回事?感觉怪怪的。”

“可能是漂白剂放多了。”

“哦!真他妈的破学校。”

“是破。”

接连抽了两支烟,高老头的惊魂就基本回了位,脸上也开始有了些红晕,双眼也不像先前那么呆了。他开始给我讲刚才在九教遇鬼的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人,所以听他讲得活灵活现,我都不禁浑身发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凭他那作文水平,不可能编得出如此具有恐怖效果的鬼故事来。

这天晚上,高老头吃过晚饭就去九教自习了。自从重新承包了九教的卫生后,他上晚自习都在那。去那上晚自习的人不很多,但基本上还是能保证每个教室有十多个人。高老头负责五楼的教室卫生和厕所卫生,所以他上自习都是在五楼的教室。据说,那个以前被奸杀的女生正是在五楼上的自习。

到了十点钟,高老头先把厕所给洗了,然后再返回教室扫地。虽然很多人都说有鬼,高老头也曾亲自见识过,但自从很多没闹腾过之后,大家好像也就没把鬼当回事了。这个时候,上自习的人都走了,高老头从后面往前面扫,扫到一半,状况就出来了。他总感觉旁边有另外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扫,那种扫帚擦在地板上的声音怎么听都有两个。他停下来,站着不动,就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此时,他有微微有点虚,不过并不觉得有多大事,于是继续扫,谁知那个混乱起来的声音又出来了。他再停住,教室里又变得鸦雀无声。

“有没有人啊!!”

为了壮胆,高老头大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只听见好像有隐约的回音。高老头想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没再去管什么声音不声音的,加快了打扫的速度。此时,由于紧张,他的手脚好像都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往右扫,垃圾却偏偏往左走。紧接着,另一个扫地的声音又响起,不过拉他远一些了,像是扫到了讲台那边。高老头麻起胆子,直起身子,竟看见讲台鬼使神差地晃了两晃,然后是啪的一声,搁在讲台边上那个老师上课时忘带走的黑板刷掉在了地上。高老头揉了揉眼睛,心想该不会是老鼠吧?至少风是吹不落黑板刷那东西的。他骂了句他妈的,然后一副怕鬼非好汉的姿态,大步流星地走向讲台。

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说他是大步流星地走向讲台的。他就喜欢这样,快被吓死了都还要装好汉。想想那个时候他两腿肯定早打摆子了,怎么可能还大步流星得起来?

高老头走到讲台边上,低头一看,黑板刷的确掉到地上去了。他一手依然握着扫帚,弯下腰,正欲用另一只手把黑板刷捡起来。或许是无意的,或许是潜意识的,反正就是在弯下腰的那刻,高老头的目光穿过两腿之间的空档往后看了一眼。马上,他的背都凉了,扔掉扫帚撒腿就跑。

“小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看见啥了?”

“还是不说了吧,吓人啊,真他妈的吓死我了。”

“随你说不说,不说以后吓得屁滚尿流都别再跑回来找我。”

“好,我说,小菜你再给我点支烟。”

“你先说完,我再帮你点。”

在低头向后看的瞬间,一张倒立的脸呈现在高老头眼前。眼睛睁得圆圆的,头发很散很乱,像被剪落了似的,散散地铺在地上。很显然,高老头看见的根本就是一个倒立的头。这已经足够可怕,更可怕的是,那张脸是高老头所熟悉的。

“你是说你看见了熟人?”

“那个女生我不认识,只知道她天天都在九教上自习,跟我一个教室,总是走得很晚。一般是我洗完厕所再回教室,她才出门。”

“你今天晚上还看见她了?”

“没有,我好几天没看见她去上自习了。”

不久后,校园里关于九教的鬼故事又重新盛行起来。讲的正是一个跳楼而亡的女生。那女生上完晚自习后,偷偷留在了九教,然后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从五楼跳下,头先着地,连嗯都没嗯一声就死了。巡罗的保安在凌晨发现了尸体,迅速报告学校和派出所,并进行了处理和消息封锁。没人知道九教又出了事。那么,这些绘声绘色的传言又是从哪传出来的呢?

“我靠,高老头你一定是胆小心虚,自己在吓自己。如果没那个胆,九教的卫生就别接了,反正每个月也搞不了多少钱。”

“能搞一点是一点,你的学费不是还欠一截吗?还有,上学期你住院的钱。”

“哦,对了,我都差点忘记问你了。上次的钱是谁垫的啊?”

“信海欣垫的。她跟我说过,说不要你还了,但我还想是还了她的好。你甭担心,我来还就是的。”

寝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回来了,除了两个去上通宵网的。大家也没什么好卧谈的,聊上几句后,撒尿的撒尿,抽烟的抽烟,然后各自睡去。每个人都是孤枕,却只高老头难眠。他躺在自己床上,过几分钟又把头探出床沿,问一句,小菜,你睡着了吗?我知道他一定是心里还在怕鬼,所以我半睡半醒之间总会安慰他说清醒着,没睡!最后问题还是没法得以妥善解决,高老头跳下来跟我挤一个铺。我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无神论的一些知识全灌输给他,他才慢慢沉下眼。可这下轮到我睡不着了,他的鼾声就像长了嘴巴似的,咬得我浑身不舒服。

这之后,我还劝过高老头,叫他别再去九教搞卫生了,但我的苦口婆心没有奏效。考虑到两个人毕竟是这么好的兄弟,再说他也是想帮我的忙,于是后来我就算不跟他去自习,到了晚上十点,我也会赶去九教给他做个伴。

还有件事,我也是不得不佩服高老头的。可能是见鬼把他吓着的同时,也给了他灵感。没过多长时间,九教三楼四楼五楼的卫生都把他揽了过来。这在我们这种穷酸学生众多,勤工俭学岗位竞争激烈的学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高老头费了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不过其中的过程有些卑鄙,而且对高老头来说是种挑战,真是难为了他。

据高老头后来给我交待,他采取不正当手段,属巧取而非豪夺,灵感真是源于自己那天晚上见的鬼。他想自己胆子也不算小的都怕成这样,那换作一般的人肯定更恐惧。于是,有天晚上搞完卫生后,他约了负责三楼四楼的那两个学生,一起坐在九教前面的那个小亭子里抽烟聊天。那两个都是低年级的,多少总得给大他们一截高他们一截的高老头点面子,所以听他说事的时候十分的认真。

为了不马上露出马脚和真面目,高老头声东击西,先借学校一些不合理制度把领导又痛哭了一顿,然后话锋一转,把自己那天遇鬼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那两个低年级学生听。他自己都吓得不成样了,还要这么去重复当时的恐怖,也真够用心良苦的。好在付出总有回报,没过多久,如他所愿,那两个低年级学生果然辞去了这份差事,并开始大肆在校园里传播这个鬼故事和鬼故事背后由高老头假想出来的生活原型。

九教的卫生再次出现无人敢接的情况。这个时候,阴谋家高老头一份申请恰到好处地递给学校勤工俭学处,当即遂心如愿,勤工俭学处的领导二话没说就把三层楼的卫生责任全给了他,并且还感动于他敢于挑战的精神,每个月给加了十块层。一层楼是八十块,三层合计起来是二百四,再算上新加的十块,就是二百五。

后来家里寄生活费来了,高老头会乐颠颠地告诉我,小菜,第一个二百五来了。等到了发勤工俭学工资,高老头又会大手一挥地说,小菜,第二个二百五也到手了!

虽然高老头因为鬼故事占到了便宜,也惠及了我,但是每每再听到有关九教的鬼故事,我的心比以前更虚,脑子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盛可以从九教跑下来那个背影。再加上开学那么久了,迟迟不见她过来,我总害怕突然哪一天会有什么意外让我承担。

对盛可以的担心,超于了我对自己那还没凑齐的学费的担心。而信海欣不久后便也知道了这些,知道我在担心盛可以,知道我正为自己的学费愁眉不展。她着实是个了不得的小富婆,确认我学费还不够之后,开口就说弄5000给我,没说借也没说给,说借太见外,不像她的性格,说给太露,她也知道我断断不会接受,于是就说了弄。弄怎么是个好词,令人遐想无边。

“你哪来那么多钱?你不会是自己的学费没交吧?”

“去你的蔡小菜,我怎么可能不交学费。”

“那你怎么还剩那么多钱?”

“零花钱啦。以前我爸每个学期只给我四千,这个学期我好不容易才要求到加薪。”

“晕死,你爸整个在把你当宠物猪养,零花钱都给这么多。”

在大学里,同学之间可能想互很了解,但彼此的家庭情况,好像一般来说都是个迷。像信海欣,我就从来不知道她爸妈是干什么的。不过有一定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千金,不然哪来那么多钱花啊。我没直接问她,突然间却有些好奇起来。

刚好那天晚上秦琪打电话找高老头,高老头很不耐烦的样子,随便说了几句就找借口把电话给挂了。挂了电话还骂骂咧咧,说缠缠缠,缠你妈的头,缠着就烦。

“高老头你怎么啦?要跟别人在一起,又烦成那样。老实说,是不是还放不下信海欣?”

“小菜你咋说又说个呢?”

“那就不说,继续说你的女研究生。”

“有什么好说的,说多了我烦。都这么大个年纪了,我跟她在一起,妈的连手都不让我摸,想着就气,我懒得谈了。”

“你懂个屁,这叫守身如玉。”

“守也不是这么守的吧?而且我探了探她的口风,估计对我开放要等婚后,这种男女关系太没吸引力了,还不如去找张张曼玉的海报自娱自乐,这样至少还可以用思想糟蹋一下美女。”

高老头坦诚起来就跟没穿裤子似的,把根根底底都能掏出来。他告诉我,他其实不喜欢那个叫秦琪的研究生,那么丑个女孩子,我想他是不会喜欢,除非是神经搭错了线,乱放电。他说他只是太寂寞了,觉得大学四年不过把爱情瘾太不是人了,所以想将就着玩一把,谁知棋逢对手,感情上是干柴遇烈火,身体上却是一瓢冷水把大炮给浇哑了。

“小菜,大学也快要完了,想想咱们都没能在大学里把自己变成男人,真他妈的死不瞑目。”

“急啥?我就不急,我还要让自己再发育完全点。”

“小菜你也别贫了,说句大实话吧,信海欣那妞不错,她又那么喜欢你,你跟她在一起,以后的福有得你享。”

“我说了我的身体还正在发育。”

“其实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些,说出来怕你喷我一脸口水。我以前那么追信海欣,甚至都像是死皮赖脸了,你想我这样做容易吗?实际上也不是说我有多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妈的,你骗自己可以,别来骗我。”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你可以考虑跟她在一起。我跟她是一个地方的,很多事情比你了解。她爸是我们那里的市委副书记,有头有脸,有权有势,谁傍了她,毕业时安排个好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

信海欣的老爸竟然是个大官?这算是秘密吗?我想高老头是当一个秘密在守着的。同学中间,没人知道这事,包括我。我笑着问高老头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是不是害怕我知道后就接受了信海欣。他说他没这么阴毒,是信海欣不让他说给我听的。都说树大招风,可也不一定招小菜啊。挺直腰杆说,我蔡小菜打心里不喜欢这种饭。

再见到信海欣,我就有点不敢与她随便搭讪了。以前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还好,疯疯癫癫,无所顾忌,可听说她爸是市委副书记,心里好像就有了个疙瘩,生怕别人认为我跟她打得火热,也是跟高老头抱了一样的目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虽然高老头也跟我强调过,除了他,同学中间可能没人知道信海欣的家庭情况了。他说信海欣口风守得紧,他都是以前跟她一起回家磨磨蹭蹭才磨出来的。

信海欣再次说要替我把学费交了,我依然不肯,她这次终于说算是先借给我的,毕业之后挣到钱了再还,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可以无限期地拖欠。被她逼得没办法了,我只好说这个学期我家里会给我寄。她不信,说以前都没钱,现在怎么寄,然后就拉着我去收发室,要看看我家里是不是真会给我寄学费来。

开学快一个星期了,还是第一次去收发室开班上的信箱。我原来只是想对信海欣撒个谎,没想胡乱一说,还真不小心说中了。家里的确给我寄钱过来了,4000块,另外还有老爸写过来的一封信。信还是公式化的,没提为什么突然给我寄学费,因为上两个学期都是我哥给我的,当然,对蔡小财的死依然是只字不提。

乡下人不知道去银行转账,所以一般都是从邮局汇过来。

加了家里寄的这笔钱,就足够交学费了。暑假里我跟高老头一起挣的那点,我把它存在了银行里。那张存折其实一直都没什么用,是以前蔡小财叫我开的户,说是如果有时候他没空给我送,我又没空过去拿,他就可以从他们学校那边给我转过来。自从他死了之后,那张存折和那张卡就一直没用过了,直到存暑假的那笔钱。

信海欣先陪我到校门口的邮局把我家里寄的钱取出来,再去银行提暑似和高老头一起存下来那笔钱,以便把学费凑够。到银行,把卡插进去,输了密码,再按查询,我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卡里已平白无故多出了6000块。

“信海欣,你快过来帮我看看。”

“看什么看,想让我把你的密码偷记住啊?”

“不是的,我明明存了三千,现在竟然有九千了。”

“啊,不可能吧?会不会是系统出了故障?”

“那我们到里面查查。”

我们进到银行里面,叫工作人员查了一遍,的确没错,里面的余额是9000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工作人员还帮我查了,竟然是从以前我哥为了汇钱的那个账号上转过来的。怎么可能?天堂不可能也有银行,就算有银行,也不可能往人间转人民币啊。难道我哥的账号还有别的人知道。

我第一反应:这个人可能是白玲玲。

连钱都顾不得取了,我拿着卡匆匆跑回寝室,找到高老头,把怪事从头到尾对他复述了一遍。

“该不会是白玲玲吧?”

“有可能,我前几天跟她说过,说你的学费还没凑齐。”

“你前几天还跟她联系点了?”

连我都很长时间没有白玲玲的消息了,高老头竟然还跟她保持联系,我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再看高老头那神情,有些无措,有些紧张,刚才显然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一直都没告诉过我这些的。这次我追着缠着,他才跟我说了一些。

白玲玲毕业之后并没有去北京发展,而是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公司的公关部工作。

我有些急不可耐地把电话本翻出来,找到白玲玲的号码,拨过去,里面却传出服务台的声音,说这个号码已欠费停机。

“高老头,你不是说你前几天还跟白玲玲联系了吗?怎么她的手机停机了?”

“她换新号码了,我给你找找。”

高老头说是找,其实根本就没动手,没有翻箱倒柜,也没有在身上摸来摸去,只晃了晃脑袋就把那串新号码给报了出来。我心里疑云重重,白玲玲换手机号码了,没跟我吭一声,可她怎么会告诉高老头呢?我感觉自己有些多心了,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但也没追着高老头问,而是急急地拨下白玲玲的新手机。依然不通。

“妈的,你记错了吧,关机呢。”

“这个时候可能是没开机,她们公司要求很严,上班时间都不能接私人电话。”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对我说起过。”

高老头可能也感觉到了我的怀疑,神色有些慌张,只简单的一句话便掩盖了所有,然后借口上厕所出了寝室。只要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事情要败露起来就快了。

下午我拉着高老头陪我去找白玲玲,想把到底是谁往我卡里转了钱这个事情弄清楚。高老头开始不太情愿,满脸的难堪,后来我发火了,他才勉强同意。我们先从学校坐车到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我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高老头身后。我在想,如果他能在没跟白玲玲电话联系的情况下直接把我带到白玲玲单位,那就证明他最近除了跟白玲玲通电话,也还见过面。我为自己的聪明而感觉害怕。

果然,高老头带我上了190路车,然后在一个叫天连井的站下了车,左拐右拐就到了白玲玲单位。离五点半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我和高老头就坐在楼前那块空地上等。

“高老头,你经常跟她见面。”

“啊,没有,见得不多。”

“你找她干吗?”

“跟你一样,一直都想从她嘴里知道一些关于你哥的事情。”

“那你打听到了一些什么?”

“也没什么,还不就是你上次跟盛可以去见她,她跟你们说的那些,就那些。”

“你找她就为了这事?那真是辛苦你了。”

“小菜你想到哪去了呢?”

“我想到哪去了?我能想到哪去?不过高老头我跟你说,有些事做不得,你千万别做。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小菜。”

“她跟你说过我哥曾经很喜欢她没?”

“说过说过,她经常说。”

跟高老头聊来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一点点变得糟糕起来。虽然我很不情愿去想高老头和白玲玲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就是憋闷,像挨了别人一棍子。

白玲玲出来了,穿着很肃静的职业装,理了很规矩的头发,要不是高老头起身叫住了她,我还真有些认不出来了。我没有跟她打招呼,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高老头身边。她先看到高老头,笑了笑,转头看见我,那笑马上就凝固了。重新再笑,已显得做作和应付。

白玲玲说:“蔡小菜你还好吗?”

我冷冷答道:“还好,托高老头的福。”

高老头则好像口中无词似的,嗫嚅半晌才说:“哈哈,小菜你怎么托我的福了。”

我因为揣着心事,再说一看到白玲玲,又不自觉地想到了我哥,于是一路上几乎没什么话。白玲玲带我们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没毒的都吃。她和高老头便相视而笑。我低着头,抬着眼,偷偷打量着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是事实如此,还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他们的对视和笑都不像普通朋友之间应该有的。那是一种一家人的感觉。

吃饭过程中,我也没什么心思吃,胡乱扒了几口,然后开始问起钱的事情。

“白玲玲,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你问吧。又是关于你哥的?”

“不是,我想问你是不是给我汇了钱,用我哥以前的账号。”

白玲玲顿时惊讶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的表情,不像是有备而来,的的确确是因为莫名而产生的意外。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给你汇过钱?”

“真的没有?你别骗我。”

“我没骗你,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哥以前的账号是多少,你的我就更加不知道了。发生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没发生什么,你叫高老头跟你讲好了。我胸口闷。”

高老头详详细细把事情跟白玲玲说了,但白玲玲还是摇投,否定她给我汇过钱。不是她,又会是谁呢?本来我已经不太想去追穷蔡小财的死因了,可现在突然发生这个意外,我的脑子又开始不平静起来。知道蔡小财的账号,又知道我的账号,这样的人,好像除了我和蔡小财自己,但不可能有第三个人了,连家里的父母都不知道。

蔡小财的死像是精心策划过的。

第十一章

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让蔡小财的死蒙上了更加深重的神秘色彩。这种时候,我更加强烈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盛可以。

盛可以几乎是开学快一个月的时候才回学校的。她回学校的第一天,信海欣就跑到寝室找我,说有急事,谈的正是她。

盛可以下午刚回到学校,一到寝室就要给信海欣1500块钱,说是替我还上次住院信海欣垫付的医药费。信海欣不肯收,她压根儿就打算不要我还的,盛可以态度却坚决得很,在两个人推来劝去的时候,盛可以还闹起了脾气。这笔钱高老头以前也跟我提过,那次高老头还说要他替我还给信海欣的,他承包九教的卫生,正是为了凑这个钱。可现在盛可以怎么又不作一声就抢起风头来了呢?

“蔡小菜你不知道,她那架势吓人哪,非要给我,好像我不收这1500块钱就犯法似的。我靠她我不会要你还这笔钱了,她就是不听,最后板着个脸,把钱扔到我床头就出去了。”

“她怎么这样?我没跟她说过这事的。”

“蔡小菜你跟她现在关系是不是挺好了?我想她可能是把你当一家人看了,夫债妻还嘛,牵强点说也算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你个猪头。我又没跟她怎样。”

“随你啦,我看她是把你得很重了,不然也不会替你还钱。听说她家里条件也不太好。钱现在在我身上,我给你,你明天还给她吧,你就说你已经自己还给我了。”

揣着那1500块钱,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感动,也有疑惑。跟信海欣一样,我也想不明白,盛可以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替我还这笔钱。

迎面走来一群男生,光着上身,衣服拿在手里。

男生打篮球,都有个习惯,打完回宿舍的时候,因为累,没谁愿意把球捧在手里,常常都是用脚踢着前进。球在那群男生脚下传来传去,从路的这边滚到路的那边,然后有个男生一个大脚把球踢得飞起来。这一脚打得非常有力量,而且球是正对着我的方向。我头一偏,球擦耳而过,有惊无险。很快身后就传来叫痛和叫骂声。回头看见盛可以红颜大怒,一手捂着左脸,一手指着刚才起大脚的那个男生厉言声讨。我心情十分复杂,其实我真不是故意漏球让盛可以遭殃的。下课后我跟她一起从教室出来的,谁知走着走着我竟然有些走神,就把落在身后的她给忘了。当时我正在想,她为什么坚决要替我还信海欣那1500块钱?

肇事者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向盛可以道谦,哪知盛可以不吃这套,向来不喜招事,也很注意在男生面前保持良家妇女形象的她今天却蛮狠得不得了。架势摆得足以吓死几头公牛,更何况面对的是个文文弱弱的小男生。

盛可以理不饶人:“你长没长眼睛啊?你脑袋坏了吧?撞篮板了是吧?”

小男生哭笑不得:“对不起了美女,我长了眼睛,可球没长。”

盛可以不罢不休:“别想耍耍嘴皮子就可以息事宁人了,我跟你说,今天你要不让我用球砸你一次解解恨,你就别想走。”

小男生无可奈何:“美女明知故犯啊,你明明知道用球打人是不对的。”

盛可以可管不了那么多,依然是怒火中烧的样子,连我的规劝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时候,她已经两只手抱住那个惹事生非的篮球,抱得紧紧的,向小男生示威,说不让我砸你一下,就别想把篮球要回去。小男生答应了这个无理要求,把脸一偏,等待盛可以下毒手。我以为盛可以是闹着玩的,没想她真把篮球狠狠地朝小男生砸了过去。不过小男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反手就把球给接住了,再回头对着盛可以诡笑。盛可以气得手舞足蹈,但也不便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小男生施淫威。

我从来没见她这般蛮横和蛮不讲理过,刚才所展示的,完全是更年期症状。

今天我约了盛可以,其实只想把信海欣交给我的那笔钱还给她,如果可以,还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没想到她会一古脑把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揭开给我看。这是她的伤痕,而在动手之前,肯定免不了矛盾,免不了内心左奔右突的挣扎。于是也就明白刚才面对那个小男生时她那让我大跌眼镜的行为。

我们买了盒饭,提着到语音教学楼后面那块草坪上吃。草坪边上有不少石凳,我们去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张了。这种免费的谈恋爱场所,生意从来都是出奇的好,经常半夜三更了还生意兴隆。所以,要想在比较凉爽的傍晚抢个位置,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庆幸自己运气好,像捡了个大便宜似的把屁股搁上去,然后盛可以也把屁股搁了上去。我说先吃饭吧,吃完了我有个事想跟你说说。我吃东西从来都是神速,但盛可以却慢吞吞的,而且吃了不到一半就说不吃了,还说如果我没吃饱就让我解决掉。这我当然不会干,我这人也不是说嫌不卫生什么的,反正我绝对不会吃女人的剩饭,更不会吃女人的软饭。长这么大,我连女人的豆腐都没吃过哩,更别提女人吃剩的饭。

“信海欣把那1500块钱给我了,叫我还给你。”

“为什么,我不要,你给她。”

“她要我给你,你又要我给她,我到底给谁啊?”

“她怎么对你说的?”

“她说要是你不肯收,就让我骗你说钱我已经自己还上了。”

“让你骗我?神经,没还就我替你还了,别再给来给去,烦。”

“可是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我不要,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不,不是你要我的,是我应该给你的。”

“应该给我?”

我嘴巴上问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满是狐疑,至少我很不明白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本想紧接着来个穷追猛打,没料到事有凑巧,这个时候我的屁股像是坐到几根刺似的,十分的不舒服,有点痒,有点痛,甚至已经构成难受。想抓却又不好意思明抓,毕竟屁股也算隐私部分,怎么也不便当着女生的面抓来抓去。

我微微把头偏向盛可以一边,想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对屁股的痒痛进行阻止,结果又出现了意外。我发现她好像也面露难色,身子还不停地动啊动的,显然也是在磨蹭搁在石凳上那个部位。我马上就有了种预感,转头往刚刚堆在石凳旁的白色饭盒一看,作孽啊,原来真是蚂蚁成群结队地来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明说,而是很有默契地站起来,说到附近走走吧,坐久了也累。我让盛可以走在前面,这才急不可耐地伸进手去亲自把已经入侵成功的数只蚂蚁消灭掉。盛可以身上的我不能帮她灭,她自己又不好意思灭,也真难为了她,我看她走了好远了屁股还在扭得欢,比平常夸张多了。

走过两边栽满桂花路的小道,只是由于没到季节,也没闻到啥桂花香。前面是行政楼,光线渐渐就暗了起来,因为不是学生正常活动的地盘,所以路灯安得少。黑暗总是给人胆量和勇气,你看那些劫财劫色的不都选择这种地段出手吗?盛可以突然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心一惊,不过并不是担心她对我犯罪。财我是没有的,至于色,有是有那么点儿,却苦于无任何经验,她劫了估计也白劫。他们都说男人第一次都是“快枪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蔡小财,你其实一直都在猜我跟你哥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对吧?”

“哦,哪有?我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我哥是不是跟你说过他的一些什么事情。”

“不用骗我了,我看得出来。也许你还怀疑过你哥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

“没有,真的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得自己都快要疯掉。蔡小菜也许你会恨死我,但我还是不得说,憋在心里,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疯了。我是骗过你哥,以前稀里糊涂的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太多,也可以说是知道了你哥的一些事情后,我觉得我盛可以很丑陋。蔡小菜,你可以骂我的,骂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心里好受。”

“我不会骂你,我骂你干吗?是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气氛还是不由地变得紧张起来。可是因为光线不好,彼此脸上是什么表情,对方都不知。也许我比盛可以要紧张,她既然是准备向我来揭开什么真相的,理应做了些心理准备,可我什么准备都没有。更何况,到底是什么事,她心知肚明,而我一无所知。

我们沿着那条桂花小道一直走,有段距离,两个人都不说话,像是无声的电影里一个恍惚的镜头。小道很长,可能是我们学校最长的,几乎把南北两端的居民区连接了起来。

刚进校不久就听高年级的学生说起过,在平常,恋爱的男女是不会轻易把这条两旁种满桂花树的小道从头走到尾的,但在毕业的时候却常常人满不患。对于很多人来说,毕业典礼并不是大学四年的结束,因为之后还有完全属于民间行为的毕业分手。男生女生在最后的时刻,会不约而同地把心酸的浪漫留在这条小道上。走得快,可能就四十多分钟,走得慢能走上两个钟头。

为爱情拖延最后一点时间,成就了这条平常小道不平常的意义。只是,我们终究生活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面,没有漫长的幸福,只有漫长的痛苦。

我和盛可以几乎也是从头走到尾,也几乎用了两个小时。我们还不到毕业,甚至,我们没有恋爱,可是低头看脚步,我还是不自觉地想起以前那些毕业生留在这条小道上的身影。他们一声声听着爱情远去,而我一声声地听见心灵破碎。

盛可以跟蔡小财认识的时候,她上大二,蔡小财上大三。在此之前,蔡小财偶尔也到网吧,查查资料,并不聊天,也不闲逛。可是跟白玲玲恋爱后,上网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不是爱好,而是无奈。关于白玲玲,盛可以多少听我哥提过,知道我哥有这样一个女朋友,高挑,漂亮,当然也爱玩,属于缺点很多,爱好比缺点更多的那种女生,上网便是常规节目。白玲玲喜欢在网上看电影或者听歌,顺带也聊天。有次我哥还开玩笑似的对盛可以说他最愿意陪白玲玲来上网了,一块钱一个小时,比玩别的什么都划算。盛可以并不知道我哥是真没钱谈恋爱,她只当我哥很幽默,会耍嘴皮子逗女生开心。其实就我哥在女孩子面前那木讷样,他要能把女孩子逗开心,怕是我蔡小菜早让全世界女同胞集体笑得嘴角抽筋,花枝乱坠。

陪白玲玲上网,蔡小财肯定会显得心不在焉而且无所事事。他的心思在学习上,在如何挣钱减轻家里负担心,要在网吧一坐几个小时,也真够他难受的,于是便有了在网上四处看看的习惯,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去了我们学校的论坛。在那里,他遇到了盛可以。盛可以和信海欣是那种典型的网虫,上网往往都很疯狂,以前还经常玩通宵,说夸张点,就是那种恨不得网吧的显示器是液晶的,而键盘是可食用的。渴了饿了都不用动身,直接拿管子吸显示器,再把键盘上那些正常情况用不上的键一个个拔下来生吞充饥。

在我们学校那人气并不算很旺的论坛上,引起蔡小财注意的,是盛可以发的一篇帖子,题目叫做《每个人都有颗不贫穷的心》。蔡小财很喜欢标题里的这句话,因为他自己就是长着一颗不贫穷的心的人。上中学时,我听他在学校里作过一次演讲,其中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一颗有爱,善良,并且积极向上的心,任何时候都是富裕的。他这句话赢得了如雷般的掌声,当时我也坐在台下,双手打着响指,没为他鼓掌,甚至还在心里嘀咕说,蔡小财这人也太矫情了点吧!我经常鄙视他的,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我想,蔡小财看到“每个人都有颗不贫穷的心”这句话时,一定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这样的文章,他会睁大眼睛看,完全在情理之中。于是他知道了盛可以的故事,也成了结识盛可以的关键元素。

盛可以家里很穷,跟我一样,父母都是农民,一年四季就盯着那几分几亩地,用心守着每年的收成,却还要眼巴巴地看老天爷的脸色。她还有个弟弟,小她6岁,长得俊俏,只可惜上小学的时候从楼上掉下来瘸了条腿。好些年里,一家人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让这个儿子像正常人一样站直走路,因此花了很多钱,借了很多直到现在也没还清的债。刚上大学那会,盛可以最大的心愿就是发奋学习,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攒够一笔钱,把弟弟的腿治好。可是,她对这个心愿的坚持在虚华的大学里慢慢变得力不从心了。过分的贫穷最后已不再是心底的动力,反而演化成了一种愤世嫉俗和怨天尤人。她不再心疼花家里寄过来的钱,她开始变得爱玩,变得爱打扮,变得动不动跟人攀比……

我哥并不知道盛可以的变化,并不知道他所看到的那篇把他感动的文章,是盛可以大一的时候写的日记。之所以把这些发黄的感受贴到网上,是因为盛可以有天无意中翻看日记本,重新看了这篇日记,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便随手贴到了学校论坛上。

似乎,所有地过错都在无意中发生。无意跟无意的重合,其实算得上一种缘分,可从来没人说过缘分就一定是美好的。盛可以跟蔡小财的相识,就构不成曼妙的舞曲。

蔡小财通过在网站发消息,要到了盛可以的QQ号码。接上头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你愿意,我想帮你!我哥他胃不好,但心肠却好得没话说,而且为人谦虚谨慎,要帮助别人了,还要小心地问上一句“如果你愿意”。这是他的习惯。

第一次聊天,才聊了不到半个小时,蔡小财就很直接地说要给盛可以汇钱,而且态度相当诚恳。盛可以自然是不相信这套的,如今这个年代,天上掉好人比掉馅饼的几率还小。她觉得这个网名叫“我是一头猪”的男生,肯定是那种睁着眼睛说瞎话无聊之人,要么就是仗着自己有点财钱就到处用人民币骗取一夜情的无耻之徒。当时信海欣就坐在她旁边,她把跟我哥的聊天记录给信海欣看,信海欣还怒气冲天地对她说:这人多半是想骗色,要不我们玩玩他,反正你不跟他见面就得,你把账号告诉他,看他到底有钱没钱。

或许是好玩,也或许是想戳穿一个骗局,盛可以就将计将计似的把自己的农行账号留给了蔡小财。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才过了三天,她卡里就真多了200块钱。收到钱的前一天,信海欣还在跟她开玩笑,问她“那头猪”汇钱过来没有,如果汇了记得请吃肯德基。从银行里把钱取出来,盛可以心想自己可能真的遇到好心人了,而且是个有钱的好心人。我哥跟她聊天的时候告诉过她,说自己也还在上大学,家里父母都是生意人,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记忆里,这是我哥惟一的一次在别人面前隐瞒爸妈的真实身份。他从来都是个以爸妈是本分农民为荣的另类分子。

盛可以用我哥汇给她的第一笔钱买下了一件自己垂涎已经的新衣服。仅仅过了一个月,浅尝甜头的她似乎有些疯狂了,委婉地骗我哥说她弟弟要去山东淄博做恢复手术,于是我哥又不知从哪里弄来1800块钱打到她账上。盛可以拿着钱去买了台手机,或许是天理难容,用了没几个星期,那手机就掉进水里淹死了,后来,在差不多一年时间里,不管上不上网聊了,我哥几乎每个月都会给盛可以汇一两百块钱。

我就像在听一个很传奇的故事,心随着盛可以的诉说一惊一乍的,更多的时候却是揪痛,不知道为我哥,还是为盛可以。昏暗的路类隔着常绿的桂花树,照不清楚脸庞,也照不清楚这些被盛可以深藏已久的秘密。我像在梦中游走,听得见脚步声,却不见有人来。蔡小财是那么真实地活跃在我的记忆里,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坐在电脑前跟盛可以聊天时端的是副什么样的表情。

差不多是桂花小道的尽头了,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居民区,明明灭灭地亮着灯火。都是真实的生活,而我多么地希望,我听到的一切只是幻听。盛可以停下来,转头看着我。她哭了,其实她早就哭了,一路都在哭。可是我没有安慰她,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说蔡小菜你骂我吧,骂我什么都可以,见我不做声,就扯了扯身上那件尖领白色上衣。

“这就是用你哥的钱买的那件衣服,可能你没注意,我这段时间经常穿它,换下来洗了,干了又穿上。已经不是因为喜欢了,我觉得穿上它,我就能感到一种罪恶,一种让我痛苦让我自责让我想要疯掉的罪恶。我需要这种惩罚的,对不对?”

我依然不说话。是无话可说吗?可是我明明在心疼眼前这个正在自责的女孩,心疼她滑至脸颊的眼泪,心疼她揪着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蔡小菜你说话啊,你骂我吧,你骂我好吗?你想怎么骂都可以,都不过分,知道吗?连我都舍得,你就没什么不舍得的了。那天去见白玲玲,我打她,骂她,其实我也是在恨自己,你知道吗?蔡小菜你说句话啊!那天晚上我快疯了,真的快疯了,其实我知道给我汇钱的是你哥,知道你哥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家里很有钱,我就压抑得快疯了,可是我不敢说,我什么都不敢说,我害怕听你提你哥。我觉得自己不可饶恕,是个罪人。跟你去见白玲玲那天,回到寝室,我真的就崩溃了,我骂自己,扇自己的耳光。我其实很怕痛的,从小就怕,可是那天晚上我很用力地打自己,却怎么也感觉不到痛……”

盛可以早已泣不成声。她从不敢看我,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卡,说里面有3000块钱,算是还给我哥的,要我一定拿着,还说那1500块她也不会要的,还给信海欣就是。这场面让我有些手足无措。这个时候的她,该有多么的脆弱,我很想抱抱她。可是长这么大我没抱过女生,哪敢呢?这是桂花小道的尽头,想必有很多恋人在毕业离校前就是在这里拥抱道别,生生结束一场甜蜜。小道是无辜的,却要承受这么多的分离和痛苦,像是宿命,在这里,太难有美丽的开始。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这天我在这里抱住了盛可以,甚至勇敢地把唇去止住她的哭声,会不会有段特别的校园爱情,打破小道所蕴含的宿命。

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说:“我借的!”

我再问:“找谁借的?”

她说:“一个男孩子,你不认识。”

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

“你该不会……你不能做傻事!”

她便不再说话,微微仰起头,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像在自言自语,我什么也没听见。不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而是真的什么都没听见。一段沉默之后,她像想起了什么,很意外地拉住我的手,几乎是把我扯着跑,沿着小道往回跑。

“蔡小菜,我带你去看你哥。”

我很害怕,我以为她疯了。我哥死了,她却要带我去见他?跑到网吧门口,两个人都已气喘如牛。因为跑得太快,盛可以脸上的泪水已被风干,淡淡地留着些眼痕。她要了台机子,让我坐在她旁边。她开了自己的QQ,然后在好友栏里,用鼠标一直往下拖,快拖到最后,再转头看着我。

“这就是你哥,他一直在,他会一直在的。我不能删了他,虽然他再也不会亮起,虽然每次要见他,我都要拼命地拉很久。”

蔡小财的网名是“我是一头猪”,头相也是一头猪,灰灰了,没有什么光亮的颜色。像他安静地躺在楼顶时,我看见的那张脸,一张被剔除了所有表情的脸,冷冷的,冷到叫人止不住眼泪。盛可以点开我哥的QQ,在个人资料上,依然是那句话:小心走路,抬头做人。后面还跟着一句:其实做头猪可能会快乐些,但一定要有人性!

“我原本可以见到你哥的,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就老求我,说要跟我见一面,说他准备到西藏去玩一趟,如果感觉好,就不回来了,离开之前想见我一面,想看看我这个受他帮助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我一直拖着,我害怕这种见面。后来他就告诉我他在哪个大学,还说了寝室号,叫我开学后可以去找他,晚了他可能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原来是打算离开了,我真的不知道的,蔡小菜。”

从网吧出来,我要送盛可以回寝室,她不肯。于是我们就在操场转角处道别。我把那1500块钱和那张存折卡偷塞进她书包里,然后对她说,把钱还给别人吧。她也没发觉我已经把钱和卡塞给她,摇了摇投。

“蔡小菜,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知道吗?”

这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那场由高老头和信海欣一手操办的阴谋,算是我和盛可以的爱情吗?如果算是,她现在的话,应该就是在说结束了。虽然心底也略略地泛着感伤,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所害怕的是,她会不会为了弄这笔钱,以地摊价把自己卖给了别的男人?我的联想一如既往地丰富,而且常常喜欢往坏处想。

这个学期去实习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见到了那个叫郑敬南的男人。他在校门口等盛可以,然后用一辆很漂亮的小车带走了盛可以。

那是我惟一认识的一款车,本田雅阁。我喜欢这款车已经很久了,曾经还在蔡小财面前吹过牛,说总有一天我会开上这款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回老家,再把家里喂的猪拉到县城去卖个好价钱,蔡小财跟猪坐一排,负责捂猪嘴巴,免得猪叫得太厉害引起城管注意。我吹牛皮一般都会忽略逻辑。比如我就不会去想,当我能牛气地开本田雅阁时,家里哪还用得着喂猪……

第十二章

听说信海欣和盛可以打架了,起初我并不信。无比激烈的泼妇骂街我见过,女人之间抓猴似的打架跟相互毁容似的场面我也见过,可是非常遗憾,在大学里我还真没见过女生搞对攻,更何况她们两个还是同班同学,平日里也亲如姐妹。特别是在我哥死了之后,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她们甚至都有全世界妇女联合起来的良好表现。

关于打架,信海欣有过前科,但那是跟男生。在力量上,她向来自负,不把同性放在眼里,但对异性就不那么客气了。有次班里组织到学校后面那条河边搞烧烤,我亲眼看见她把一个反复取笑她最后让她恼羞成怒的男生掐得半死。类似动粗事件好像还有很多。后来我想了想,她斗男不斗女,或许是深谙男生软肋,好男不跟女斗嘛。所以她每次跟男生打架都赢,从未失手过。跟盛可以打架,却落了下风,而且一落就落进了医院。

高老头慌慌张张跑回寝室,告诉我信海欣被盛可以打进医院的时候,我躲在被子里做梦。

这天的课不是很重要,老师也不是那种死脑筋,寝室里就派出了以高老头为代表的两人代表团去了,其他人一律在床上等中饭。

要是很平常的梦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个梦对我来说很是难得。我几乎快半年没做过这种好梦了。寝室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把少而不宜的梦视为好梦,其他的梦刚全部归类为恶梦。不过现在大学里仅仅靠好梦调剂身体水位的男生越来越少了。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腾地坐起就冲高老头发脾气。多么好的梦境,多好关键的时候,却被他几声大叫几番推搡给搅了局,我不发火怎么都说不过去,太不像个男人了。

“高老头你不好好上课,跑回来发什么神经?”

“我不神经,但盛可以神经了,她是真的把信海欣打进医院了。我一到教室就听她们女生在议论。”

“什么叫打进医院了?是进医院打吧?现在女大学生打胎的多。”

“小菜你就别在胡说八道了,快穿衣服,我们去医院看看。”

“很严重?”

见高老头一本正经,我想他应该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了。

跑到校医院,跟强盗打劫似的把该问的人问了该找的地方找遍,信海欣的人影都没见着。我跳起来掐高老头的脖子,说他妈高老头你敢耍我,可他还在信誓旦旦,说谁耍我谁是王八。将信将疑地跑到医院对面的小商店打了信海欣的手机,才知道信海欣在另一位女生的陪同下,到医院上了点药就回寝室了。她的眼角被盛可以抓破了点皮,伤口大概有绿豆那么大,出了还不够一只蚂蚁解渴那么多血。听说,这点伤还是把寝室的全体女生吓坏了。

在女生楼门口等信海欣,我和高老头神情凝重,犹似在电视里看到的,一群人在机场接骨灰那样子,不苟言笑。

信海欣的出场让我和高老头大跌眼镜。只见她小跑着,满脸的笑意,跟打了胜战似的,绝无半点兵败之迹。她跑到我面前,一个正步站停,我这才看清她左眼边上整着个创可贴,倒也是副从未见识过的新形象。估计她上校医院也就拿了这个勉强算得上是药的药。很多时候,这东西并不作药用,比如要贪玩想请病假,往手背上贴个创可贴制造刚打过点滴的假象,请假的成功率自然会高许多。

信海欣若无其事,我跟高老头倒尴尬起来。

信海欣笑着说:“两个蠢货还真跑校医院去了?没事没事,我去医院只是想吓吓盛可以,她也太嚣张了,我这么漂亮个姑娘,连狗都舍不得咬,她竟然敢抓我。”

我把眉头一紧,说:“好好的,打什么架罗。她惹你还是你惹她?”

信海欣把两边的衣袖往上一卷,做出趾高气扬的样子,说:“我惹她!不对,是她让我惹她的。她凭什么骂我大脸婆?我都没说她唱空城计。”

看她时而笑容可掬时而怒气冲动,我简直哭笑不得。信海欣是大脸婆,听是不好听,但也是实在话,毕竟大家都有目共睹,她那张脸也的确够大。可信海欣老喜欢说别人盛可以胸部唱空城计就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了。

信海欣说她其实没啥事,不去上课,也不是因为借病偷懒,只是气还没消,不想看见盛可以。她并不想告诉我她们打架的真正起因,不过我死皮赖皮的追究起了作用,她最后被我问得烦不胜烦了,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对我交待了个一干二净,包括两个人争吵时使用的一些泼妇言词,以及动手时施展的诸多招数。

在盛可以对我说出她与我哥的故事第二天,她除了继续坚持把那1500块钱给信海欣,还准备把我也一同还过去。信海欣纳闷,开始还以为是盛可以碍于她的面子不想再跟我有进一步的发展,苦口婆心地给盛可以进行了一番洗脑工作,无非也就是说我不喜欢她而喜欢盛可以,只要我们在一起开心,她还是持祝福态度的。信海欣一直都是那德性,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说起话来都咄咄逼人。

盛可以被逼急了,终于忍无可忍地告诉了信海欣,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叫郑敬南的中学同学。突然冒出了个郑敬南来来,我除了生生地好奇,就剩下不知所措了。这男人出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在我第二次想盛可以来泡我之时横空出溃业母星椋孟裢蝗皇チ税行摹?/FONT>

“蔡小菜,你说哪有这种道理?不是她太无聊,我也不会随便来脾气。你是知道的,我长是长得凶了点,但也不是蛮不讲理。以前你哥出事,你又住院的时候,我跟高老头找她,对她说要她陪在你身边的事,她答应得多好。我至少问过她三遍,问她是不是喜欢你,她明明说的是,现在怎么又出尔反尔了呢?”

信海欣说得义愤填膺,离唾沫横飞大概也只有半步之遥了。不知道是她讲话的样子太吓人,还是害怕被她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不自地往后退了退。

她把头转向高老头,及时地团结帮凶。

“高老头你当时在场的啊,你告诉蔡小采,当时盛可以是不是点了头。”

这种事情谈论起来,怎么都显得别扭。高老头看看低头不语的我,又看看眉飞色舞的信海欣,左右为难片刻,接着才犹豫着点了头,以示同意信海欣的说法。在感情上,我是木讷而糊涂的,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原则,无论是行为上的原则还是心灵上的原则。可能是天生少了那么根筋,不懂得风花雪月的喜与悲。像听到盛可以实际上对我不感冒这样的消息,我一时都确定不了是不是应该稍稍伤感一下,难过一下。

“吵什么吵呢,还打,用得着吗?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我又不会跟她谈恋爱。”

“蔡小菜,你刚才说的什么啊?你不是对她来电吗?有电就好办事,就算大学里你立场坚定,不谈,咱也都快毕业了,你可以毕业后跟她谈嘛。”

“我只以前对她来过一点电,后来就没来过了。”我没坦白这个学期又对盛可以有些来电了这个真相。

“晕死了,停电了你怎么不早吭声,害得我和高老头当初还费尽苦心。唉,没办法,看来我生来就是自作多情的命,喜欢你是自作多情,连想帮帮你最后也成了自作多情。”

“哪有?”

“哦,蔡小菜你说的什么,快重复一遍,我怕我听错了。”

“我说你帮我,没有自作多情,我挺感激你的。”

“唉唉唉,我又白兴奋了。开个玩笑,蔡小菜你别有心理压力。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对盛可以有意见。你不知道,听她说她要跟别人谈恋爱,我都快急死了,怕这么一来蔡小菜你会伤心难过。现在没事了,不影响你的心情就好,要不然我跟她没完。”

三个人一起去体育馆后面那家新开业的冷饮吧小坐。一路上,信海欣的手脚和嘴巴都没停过,边讲边附以丰富的肢体语言对我和高老头讲她和盛可以打架的事。

她们先是言词激烈地争了几句,然后信海欣就气得不行了,说盛可以乱搞男女关系。这话对任何女生来讲,都是种致命的伤害,于是盛可以就反口骂信海欣大脸婆。这下可好,捅马蜂窝了。信海欣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想扇盛可以耳光,没想被盛可以抓住。这么一吵一闹,两个人很快就失去了理智,扭扭扯扯的,从寝室外边打到寝室里面,同学拉都拉不住。最后还是盛可以让了步,在同学的护送下,去了另一栋女生楼跟老乡睡。

信海欣歪了歪脑袋说:“蔡小菜,你们别笑我啊,我一直以为我打架很厉害的,但我还真打不过盛可以,她力气太大了,跟牛似的,一身蛮劲。”

高老头刚没一句好话:“什么时候再约她打一架,我跟小菜作裁判,就算你被打得满地找牙,我们也判你赢,这怎么样?”

我拍了拍高老头的肩膀,再看着信海欣说:“高老头偏袒你,勉强说得过去,心中有爱,眼中无法嘛,不过我还是要做到公平的。”

信海欣心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蔡小菜你要说对我没感觉,直截了当点嘛,不要弄得这么曲折。”

虽然信海欣像在开玩笑,虽然她总能做到嘻嘻哈哈,但我的心还是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很微略的那种难过,不是很强烈,就好像有股酸水往上冒的那种感觉。想起以前,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掩饰对我的喜欢,从来不介意我的不解风情和同学的冷嘲热讽,然而就是这样一份难能可贵的坚持,后来她却可以为了让我开心些而把我推到盛可以身边,再到因为怕我伤心而跟盛可以搞拳脚对抗……

第二天晚上,盛可以约我见了面。聊的还是跟信海欣打架的事,她说她已经跟信海欣说过对不起了,现在再向我道个谦。我问她为什么要向我道谦,她却沉默了下来。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然后就经过了九教前面的那条路。她提议进那个小亭子里坐坐,我本不想去,可她已经抢先迈了步子,我再拒绝就显得有点胆小怕事了。

其实这样的选择好像也有点万不得已。我们已经在校园里绕了好几个圈了,能坐的地方早被别人占领。不过一般的时候,九教的这个亭子会空着。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差不多,晚上的校园,显得格外的热闹。除了大批恋爱公民,还有那些刚入校不久的新生,他们因为初来乍到,对每个角落似乎都充满好奇,多半会在晚上结伴出来坐坐,谈谈再过一两个学期他们自己都会不屑了的理想。他们都说,真正的理想只是用来谈的,想想而已。

亭子里的座位很短,两个人坐会显得挤,我跟盛可以是每人一边,面对面地坐着。我面向九教,她则背对九教。刚在亭子里坐下,我就想起上学期放假的那天,我和高老头扫完教室看到的那个身影。准备直接问她那天晚上是不是来过九教,又怕太唐突,于是我绞尽脑汁才想出个比较妥当的办法。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听说过九教的那些鬼故事没有。”

盛可以好像没有丝毫的怕意,莞尔一笑,说:“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女生也经常说的,不过熄灯之后就不敢说了。她们胆子小,像我,就不怕。”

“那你胆子是够大的。上个学期放假后你好像还来过九教吧,那天我好像看见你了,你跑着下的楼,然后冲进了旁边的小林子。”

这个时候,盛可以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有如饿狼扑食的目光在幽暗的灯光下充满玄机。我转头看她一眼,又赶紧把视线移开。我不是把当她鬼在怕,我只是觉得她突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她在我旁边坐下来,挤得我直往边上靠。她的这个举动让我心惊胆战起来,像是半夜搞裸睡突然被人掀开被子,无措而惶恐。紧接着,她侧着脸,目光朝我逼视过来。

“蔡小菜,我不想骗你,那天从楼上跑下来的,是我。”

“啊,你来九教做什么呀?放假了,又没人上自习,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

“一个想要去死的人,是不会害怕鬼的,知道吗?”

“谁要去死?你神经出毛病了吧,好好的想去死,你以为好玩啊。”

“可是很多时候,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也许你哥也跟我一样,是心里有了病,所以走了那条路。”

盛可以突然说自己想死,让我打破脑壳也想不通。有什么苦衷非要用死来解决?我太不愿意听到死这个字眼了。这个字让我轻易就想起我哥,想起我哥留在楼顶那张平静的脸。试图对盛可以想死这个猛料进行深挖,她却守口如瓶起来。我问为什么,她就叹气,我再问为什么,她再叹气。如此反复,我便失去了再深究的气力。

为什么想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每一次见到她,我都想问她。可是这样的问题又怎么可以随便去提呢?说得多了,不是在提示她。变换一下,也许就成了这样:盛可以,你想死,你不记得了吗?

或许是原本就想对我说,或许是想把我从她想死这个话题拉开来,她很意外地跟我说起了她与郑敬南的事情,就是借钱给她的那个男人。我从来都对男人不感兴趣,但她有心说,我也只能假装认真地听下去。

她跟那个叫郑敬南的男人是高中同学。在高中,郑敬南追了她整三年,却一直未能得手。那时候盛可以背负着考大学挣钱给弟弟治腿病的重任,怎么可能轻易去谈恋爱误了学习?高中毕业后,两个没了联系,直到大三的这个暑假,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久别重缝。闲聊中,盛可以才知道,郑敬南一直在省城,做钢材生意,早已腰缠万贯。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在沉寂这么多年后,郑敬南心底那些旧情又因为这次见面而迅速复苏,并做了很多让盛可以感动的事,比如带她去想玩的地方玩,答应拿钱给她弟弟治病。盛可以之所以迟迟不来学校,是因为跟郑敬南到西双版纳去玩了一趟。郑敬南顺便过去处理一桩业务纠纷,不是很顺利,拖了比较长的时间,盛可以又不愿意独自返回,于是就跟着在那边多玩了三个多星期。

“你喜欢他吗?”

我语气淡定而随意,像是随口问问,其实心里早在为这个社会打抱不平。有钱人泡妞就是快,而且可以马到成功。这可苦了我们这些没钱的娃,只能吃吃别人啃过的或者是别人根本不愿意啃的骨头。

“也许是不爱的吧。”

盛可以沉默良久才回答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前方。前方就是九教,装满了鬼故事鬼传说的九教,她曾躲在里面准备了却一生的九教。

“那,那你喜欢我不?”

这种问题要出我的口,真比让我在自己头顶点燃炸药包还难。可是我还是把头一低,问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信海欣告诉我说,盛可以坦言对我没有过喜欢之后,我心里还是很失落,只是刻意把这种失落掩饰住了而已。我这样问,好像也没什么目的,只是想亲耳听到确切答案。我不喜欢有太多秘密的生活。

“也许是不爱的吧。”

盛可以的回答也显得艰难无比,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思考,然后突地冒出一句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话来。她对我的回答,跟回答关于郑敬南的问题是一个答案。我面子有些挂不住,但想想心里就平衡了。郑敬南有钱,我没钱,但在盛可以心里还不是平起平坐。

“那你喜欢谁?”

“不说了,我们回去吧,我们女生寝室快关门了。”

快关门了,或许只是个借口,她不想再说下去,我也不能勉强她。在她面前,我似乎需要这种退让式的小心谨慎。说是猜测也好,感觉也罢,我总在想,盛可以应该是个心里有伤口的女孩,也许还不止一个。

我只把盛可以送到半路。到了比较光明正大的地方,人多,光线也好,她叫我不送了,我马上就说好。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的几乎都是盛可以,然后,那批来路不明的巨款又从脑子里冒出来。才记起,我忘了问盛可以那钱是不是她给我汇的。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拨了个电话到女生寝室。听我说起钱的事情,盛可以也是一头雾水,她说她连我的账号都不知道,怎么给我汇钱。想想也有道理,我但不再问了,只是越来越觉得那笔钱的神秘。会是谁呢?

第二天,我把6000块钱学费交了。卡里还剩下7000块,但我一分也不敢再动。其中的6000就是那笔来路不明的巨款。

我跟高老头去第三食堂吃饭。第三食堂建在外教楼和新篮球场中间,离我们寝室比较远。我和高老头不辞辛苦地跑过去,打着捧场的旗号,抱的却是捡小便宜的心态。这天是第三食堂隆重开业的日子,我们经过周密分析后,以为伙食肯定会好过第一食堂和第二食堂,说不定还会搞促销活动,打小白菜送鸡腿或者可乐什么的。结果我们算计错了,不过不值得欣慰的是,跟我们一样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大有人在。现在的人都这个样,犯了错误或者做了傻事,只要垫背的人多,就不会骂自己蠢了。

因为很多同学,特别那些比我们天真比我们爱幻想的低年级学生,都以为食堂新开业会有啥便宜捡,所以整个大厅人山人海,每个窗口前面都排起了长龙。高老头要我去占位置,他则端着两个盆子去打饭。我以为会等半天,没想他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大功告成了。他自己要了份麻婆豆腐,给我打的则是小炒牛肉外加一个鸡腿。

高老头边吃边给我讲他的加塞密笈。

他不从后面排队,而是把两个饭盆藏在背后,直接走到窗口旁边,装作很急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对边上的人说:喂,同学你先让一下,我给里面的师傅说几句话。对方疑惑地看他两眼,觉得此人牛高马大,来势汹汹,年老色衰,不像是打饭的学生,于是就乖乖地把第一的位置让给了他。

在高老头跟打菜师傅说话的时候,让位置给他的人已经又目圆瞪,因为高老头对师傅说的话是:师傅,每个碗五两饭,一个要份麻婆豆腐,一个要份小炒牛肉再加个鸡腿。然后一手插卡一手嗖地把藏于身后的两只饭盆递上前台。等被耍的同学反应过来,高老头早已带着得意的笑容扬长而去。

“高老头你是个人,又骗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

“我没骗啊,我是跟里面的师傅说了几句话嘛。”

“说你脑瓜子聪明总可以了吧!”

“一般一般,智商不过略高于平均水平而已。”

吃过晚饭,高老头又要去自习,问我是和他一起上九教还是怎么样,我说我去过周末,然后他就夹着书本走了。像我这种人,没恋爱,打电子游戏也不感兴趣了,又能没了别的爱好,过周末基本成了一句空话。更准确地说,我过周末其实就是去看别人过周末。

我慢走着绕了两个圈,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到了校门口。很躁热的天气,我准备在商店里去买瓶冰矿泉水喝喝。看见那些成双成对的学生,又想起三年前蔡小财送我来学校报到的事。记得他当时也是看到相似的情景后对我说,小菜,你看看别人谈恋爱多累啊,满头是汗了还必须搂搂抱抱,不搂着女孩子就会生气。记得当时我还偷笑了。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刺激,我的心情突然又变得不好起来,连矿泉水也没买,径直回了寝室。

周末寝室里一般都没人在,上完楼走到走廊上我就开始掏钥匙,没想门竟是虚掩着的。高老头和秦琪正坐在我床上卿卿我我地说悄悄话。见我进门,高老头赶紧站起。

“小菜你就回来了?外面不好玩吧!”

“没事,你们聊你们的,我回来给家里写封信。”

“我本来是准备去自习的,秦琪她说还没来过我们寝室,想来看看,我就带她来了。”

“哦,那随便看。”

我再转过头看了秦琪一眼,说了句嫂子好,然后就从最里边搬回他们打牌时弄过去的凳子,在书桌前坐下,准备写封信回去。在抽屉里找信纸的时候,折腾几下又翻出了那包打火机,上次整理我哥遗物时带过来的。本来当时高老头还劝我扔掉的,可我不肯,因为我实在想不通,我哥不抽烟不放火,怎么会用掉这么多打火机?

解开白色的小塑料袋,把那些五颜六色的一次性打火机摊开在桌面上,我数了数,总共是16个。高老头见我一直没吭声,走过来看我,看着桌上散落的打火机,顿得奇怪。他显然已经忘了这些打火机是我从我哥抽屉里事带回来的。

“小菜,你弄这么多打火机干吗?想杀人放火?”

“我哥的。”

“你哥的?哦,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准备一直留着?”

“就放这吧,反正也不碍事。只是我老想不通,我哥他拿打火机做什么。”

高老头不再做声,但他的额头也拧得很紧,或许也随我一起在想这个问题吧。他走开,再过去陪秦琪。在我把家书写完之前,他就真没再到我旁边晃过,而是一直跟秦琪坐那聊天。不时地,我还能听见秦琪嚼鱼皮花生的响声。

别人都说家书难写,我却持不同观点。在我看来,家书可能是天底下最容易写的信了,写了第一封之后,以后再写完全可以照抄,最后面把日期改改就行了。家书无非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是问候,二是汇报。每次问候的内容也就那些,要汇报的东西也大同小异。可即便这样,父母看到信的时候,一样会很高兴很欣慰。一封信,就是一种寄托,一种情牵。我能想象得出,每次我老爸给老妈念我或者我哥的信时,即便每次都是重复的内容,想必老爸也会念得认真,老妈也会听得认真。就好像又跟儿子见了一面。相互牵挂的人,总不会厌倦不断地见面,虽然每次见的都是同一张面孔,但仍旧会有惊喜。

亲情,永远都不害怕重复。

不过可能是前面几次模仿我哥给家里写信写惯了,我在第二页的最后一段不知不觉就写上了那句话:小菜也挺好的,爸妈不用担心,小菜比以前懂事多了!多惊险,好在我检查了一遍,不然爸妈看到信后,真不知道会是种什么心情。我把第二页撕下来,另外拿了张纸抄了一次。在信里,我只是说了我自己的一些事情,学习好,身体好,等等,只字不提蔡小财。把信装进信封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蔡小财说:哥,你别生气,原谅我不能在信里写你,虽然你以前每次写信都会把我吹嘘一番。

写完信,我花了几分钟收拾书桌。把那包打火机,还有白玲玲交给我的那个里面装着项链的精致小盒,一起装进一个圆柱形的金属罐里。这个金属罐是寝室一个同学买保暖内衣时送的,我觉得好玩,就弄了过来。

把该做的做完,我起身去上厕所,出门走了没几步,信海欣上楼来了,不过因为我已经憋得很难受了,所以走得很快,根本就没注意到她。

“蔡小财,看见我就想跑是吧?”

“我没有……”

“还死不承认,你明明是看见我来了所以越走越快。”

“我是急。”

“你急什么啊你,我比你还急。”

“那就一起去好了。”

“去哪?”

“厕所啊。”

“蔡小财你要死啊,谁跟你去厕所?”

“你不是比我还急吗?”

“小心我掐你,我不是那个急啦!”

“哦,我以为是。”

“好了,你快去快回,我是真找你有急事,我先到你寝室坐着等你。”

我实在是憋得难受,一时没想到寝室里还坐着高老头和秦琪。我上完厕所回到寝室,高老头在站着,满脸透红地面对两个女生。从他不停地喝水这个表现可以看出,此刻他十分紧张。而看见我出现,简直就让他在危难关头遇到大救星似的,他完全有理由唱唱东方红什么的。多了个角色,至少可以暂时让局面不那么难堪。可是信海欣那嘴巴子也实在太抢风头了点,我进去足足有两三分钟,一直就听见她一个人在嘀嘀咕咕,边说还边围着秦琪转。我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信海欣夸夸其谈:“高老头你好福气啊,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这么高挑的女孩子最后还是被你追上了,不错不错。不过别人可是研究生,你得加把劲才行,不然以后学历低一等结了婚在家里你是很没发言权的。”

高老头语无伦次:“哪里哪里?”

秦琪谨言慎语:“你就是海欣吧?他跟我说起过你。”

信海欣两眼冒金:“啊,是吗?高老头还跟你说我?怎么说的?他不会跟你说他追我追得要吐血吧?不过不要紧,我跟他是同病相怜,我以前追这家伙也是追得要吐血,结果还是没追到……”

说完,她还神经病似的指了指我。

如此没正经,换作平常都还没什么,可现在别人秦琪在,揭些这个老底终究不太好。我于是拿本书拍了拍信海欣的脑袋,她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其实刚才她在说追我的时候,也瞟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到秦琪和高老头那去了。

信海欣指着我,故作惊讶:“蔡小菜你敢拍我?”

我很烦躁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是不敢拍,你就当我拍马屁好了。”

信海欣继续开着玩笑:“但你明明拍的是我的头。”

我忍不住笑了,说:“那不好意思了,我拍错部位了,要不你趴下去我再拍一次?”

其实我没什么心情开玩笑,但当时局势的确有些紧张,搞笑一下,算是缓和缓和气氛。我和信海欣一番对话下来,四个人还真都笑了。特别是秦琪,笑得把嚼碎的鱼皮花生喷了一地,淑女形象顿失,而且大笑的时候还露出了颗暴牙。我个人觉得,那暴牙长得还不错,比秦琪本人要好看点。

大家都笑了,并不代表每个人心都在大笑中坦然了。至少在我看来,高老头笑得很不自然,他的心里一定还装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他曾经那么用力地打过信海欣的主意,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看重信海欣老爸的权势,都不是说随便找个女朋友就可以把陈情旧事忘得干净的。

单恋在结束的时候,总是会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伤疤,不是别人烙下的,而是自己烙下的,所以再痛都只得由自己承担。单恋所带来的伤害永远找不到凶手,除非你自首。

拉着我出寝室的时候,信海欣还不忘神经一下,回头问高老头要不要把门关上。开始下楼,她走前面,我走后面。刚下了半层,她要求换位,说是我经常说她腿粗,这么一前一后的,缺点不是全让我看了。我安慰她说不能全看见,脸在前面,不扭过来我就不会看见了。她气得要冲过来拧我耳朵,我赶紧转移话题。

“他妈的高老头脑子肯定进水了,我就搞不懂他裤裆里卖的什么药,一会说跟秦琪分手,一会又好得如胶似漆。”

“是的是的,他以前明明跟我说过他有新的意中人了,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百里挑一的女研究生秦琪。”

“你说他会不会喜欢上白玲玲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只知道在那个时候,我那么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前段时间高老头不自觉暴露出来的一些事情,比如,他一直都跟白玲玲保持着很密切的交往。

信海欣惊讶地看着我,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蔡小菜你才脑子有问题呢,高老头怎么会喜欢那种女人,你说的,是狐狸精。”

“哦,也是!”我皱了皱眉头,也不想再说这事,于是问信海欣,“你觉得高老头他女朋友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说了不错嘛,这女孩子一定很爱干净,经常洗澡。”

“别当自己是神仙,你怎么看得出别人爱干净常洗澡?你没话找话吧?”

“这需要神仙才知道吗?一眼就能看出来,嘿嘿。”

“反正我是没你厉害,看不出来。”

“不会吧,蔡小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了?你难道看不出她胸部无战事。”

“哈哈,太平,太平,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

“是的啦,这都是洗澡洗多了给害的,抹平了!!”

“受不了你了!”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其实我很传统的,怕你不开心,想逗你笑笑。”

喜欢一个人,便会想尽办法让他开心。像高老头以前三天两头给信海欣写情书,一腔痴情被误读成笑料,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联系起来,也算是高老头绞尽脑汁给信海欣带去了快乐吧。

相比高老头的无意,信海欣显然要用心得多。

第十三章

高老头的性格里被烙进了反复无常特征,由来已久。做很多事情,他习惯边下决心边犹豫,甚至是边打退堂鼓。面对女生,这点尤为突出。

比如他至少再我面前发过无数次誓,说再也不泡信海欣了,心却像只被激怒的恶兽,拼着最后一点气力,逮着机会又会反扑一把,一次次上演饿狼传说闹剧。他也对我说过,他对信海欣也没啥感情可言,撕下脸皮地追了两三年,纯粹是看中信海欣的老爸的权位,要是做了她家女婿或许可以半步登天,不用为了毕业找工作,工作后买房子诸如此类的事情愁得肠子打结。

但是他掩饰的本领太差,运用起来显得捉襟见肘。在我的感觉里,他看信海欣的眼神,他与信海欣相处,以及他在听到或者谈论与信海欣有关的事情时,明明就像陷进了一种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两难境地。不过他这么反复来反复去,到最后我也跟他一起糊涂了,弄不懂他哪些想法哪些话才是内心的真实写照。

过了信海欣这个店,现在又跑到秦琪这个村来折腾了。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损过秦琪,有时候是不经意提起,我先损,他跟着损,有时候刚完全是他主动拿出来损。既然眼里的秦琪浑身长满缺点,像块漏洞百出的破布,高老头你试着捡起来披到身上尝试过了,知道滋味欠佳,现在怎么又不可理喻地火热起来了呢?

那天秦琪到我们寝室去玩过之后,我问高老头怎么又跟那妞如胶似漆起来了?他只是笑笑,并不理会我的问题,老谋深算的样子。

高老头的生日,便是我哥蔡小财的生日,不是一个可以热烈庆祝的日子。

11月18日,高老头满25岁,我哥满25岁。一个人间,一个天堂。我哥他已不可能在长大,再变老,他永远都满不了25岁了,至少我不能再知道,他25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然后35岁又是什么样子。10年后的蔡小财,是不是也会像很多男人一样长起了啤酒肚?那个时候,他应该有妻有子了,一家三口,可以散漫地走在某个城市的某条街道,留下隐隐约约的背影和深深浅浅的脚印,留下一段家常的幸福。

他说过结了婚还要跟我住一起的,我原本每天都可以见证他的幸福的。

以前,快到自己过生日,高老头至少要提前两个星期在寝室里大肆常渲染,措辞一律为:唉,处男又老了一岁。黑麻子他们就开玩笑说要为他凑钱,给他去嫖一次娼,免得他这么大呼小叫的,心有不甘却还把裤裆包得严严实实。为高老头凑钱,大家好像都凑得麻木了,反正只要是打篮球比赛,十次有九次得为他张罗医药费。但过生日凑钱,每个人都无话可说,礼尚往来,谁也不亏本。不送脑白金,不送汇源肾宝,只是每个二十或者三十块钱凑起来,大吃大喝一餐,然后再去唱唱歌什么的。

这次高老头却不动声色,而同学之间根本不记得彼此的生日,我之所以记得,也是因为他跟我哥同一天生。我忘不了这个日子,就像不可能什么时候会不记得了有过蔡小财这个哥一样。高老头自己不太可能忘记,或许,他是在有意回避吧。在此之前的两个生日,我哥都是到我们学校来跟高老头一起过的。高老头提前一天给我哥打电话,说兄弟啊,明天我们又要老一岁了,过来一起悲哀!我哥一般都是过来吃餐饭就走,走的时候我不送他,他就叫我送,然后把身上的钱掏给我。

星期四的下午,没有课,高老头夹着书准备去自习,我在走廊上把他叫住。

“高老头,晚上一起喝点酒吧,今天你生日。”

“哦,是的。那我就不去自习了,我本来想这个生日就不过了算了。”

“今天我哥也满25岁。”

“我知道,小菜,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跟你提的。”

“就我们两个去,随便找个小馆子。”

“你看要不要叫一下盛可以和信海欣。信海欣知道我今天过生,也是她叫我别跟你提,说怕你又想起你哥伤心难过。”

“我没事,她们要不要叫,你自己决定。”

最后订在大万发酒家。这是我们学校附近最高级的酒家了,校长请人吃饭或者被人请吃饭正常情况都会安排在这里。

盛可以和信海欣先到,在门口等。女生等人都习惯像亲密恋人那样把手挽起来,看见她们两个也这样做了,我备感欣慰,想必打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已得到有效控制。不过我从没跟信海欣说盛可以想自杀的事情,总觉得这是个人隐私,随便传播不得。

看见我和高老头姗姗来迟,她们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朝我们笑了笑,不过笑得倒是不太一样。信海欣笑得大方,盛可以笑得拘谨,像是一朵开出来就是为了吓人的大喇叭花和一朵含苞欲放的粉色桃蕾。往酒店里走,盛可以也不多说话,只信海欣嘴巴发痒。

“蔡小菜今天晚上你一个人负责把高老头灌醉好不好?”信海欣说。

“好个屁!盛可以抓手你抓脚,把高老头绑起来叫我灌还差不多。”我说。

“高老头你昨天晚上洗脚没?”信海欣鬼怪地转头看着高老头问。

“洗了,不过穿了还是穿过的袜子。”高老头一脸得意相,继而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小菜你还记不记得我的袜子穿多长时间了?”

“还是开学那双吧。才两三个月,应该还干净。”我说。

“那等会蔡小菜你负责抓脚,我来灌。”信海欣对我使了个恶毒的眼色。

“不灌你是猪!”

我还以信海欣一个同样恶毒的眼色之后,拖了把椅子坐下。信海欣坐在我旁边,盛可以一言不发地坐在我旁边的旁边,也就是信海欣的旁边,挨近高老头的位置。信海欣朝盛可以偷偷瞄了两眼,把嘴巴往我脑门边凑,说要跟我换个位置。我明白她的用意,不理她,招呼服务员上来点菜。我不点,我是叫服务员去折腾高老头。

一个服务员拿着菜单上来了,然后另一个服务员也上来了,准备拆掉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和一把椅子,高老头忙阻止,说等会还有个人过来。我好奇地问是不是还叫了秦琪,他却专心学习起菜单来,把我的话当了耳边风。

由于不是周末,客人不多,第一个菜很快就上来了。高老头去洗手间,盛可以低着头用右手抚摸着左手的手指,信海欣忙着从包里拿正在响的手机。趁着大家都没注意,我拿着筷子打算先尝尝味道,刚把手伸出,已经把手机拿出来接听的信海欣却死死地拽了我一下。

“蔡小菜快叫高老头,一个女孩子打我手机找他。”

“问一下是不是秦琪,你告诉她我们在大万发酒家就行。高老头可能也约了她。”

信海欣还没来得及问,高老头就过来了。信海欣直接把手机交给他,他嗯啊哦啊好啊嘟哝几句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说到车站接个人,很快就回来,我们可以先吃。大万发酒家离学校车站不远,就在旁边,不到两分钟路程,如果小跑的话,估计分把钟能走一个来回。这点时间,还不够一个长屁放完。

比我想象中的稍微慢了一点点,高老头走了进来。我抬头朝门口看了才一眼,身子就开始发抖,脸色估计已如刚刚上上来的那盘猪肝。信海欣和盛可以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门口,然后,她们脸上也瞬间写满错愕。

高老头身边走着的竟然是白玲玲!

卸下职业装后的白玲玲,浑身上下又透出骚劲来。我看见她一点点向我走近,我看见她向着我近个方向微笑。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对这个微笑进行回应。我想我当时全身的肌肉以及思想都已经僵化。白玲玲跟我们打招呼,除了信海欣应了声你好,我和盛可以都没有吭声。白玲玲在高老头旁边坐下,挨着盛可以。盛可以不自觉地把椅子往信海欣那边挪了挪,显然,她比我更抗拒这个女人的到来和存在。

“蔡小菜,今天你哥过生,我就过来了。”

白玲玲这个吞吞吐吐的解释,并没有缓解席间的尴尬气氛,却暂时压住了我心中的极度不快。这个时候我只能说是不快,不能说是愤怒,顶多算是接近愤怒吧。我猜白玲玲过来是给高老头过生日的,我猜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可是,我说过,我不情愿意那样去想,打死我都不情愿。

这餐饭越吃越变味,但不是菜炒得不好的原因。先是高老头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心里正郁闷,自然答应了。我们两个刚把一瓶啤酒喝完,一直没做声的盛可以也说要喝,于是又叫了两瓶,并强行给信海欣和白玲玲也每人倒了一杯。局势就此开始混乱,也说不清是怎么个喝法,只看见地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餐桌边的人却越喝越疯,越喝越醉。信海欣和白玲玲要稍微好点,毕竟五个人当中,她们并不是自己想醉的人。

半醉半醒间,我打太极似的挥动手臂,叫服务员再拿个杯子上来。我把面前的两个杯子都倒得满满当当,一手一只地举起来,很响亮地碰了碰杯。这个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快失去控制,摇摇晃晃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取出去喂了狗。

“来——哥——小菜跟你——喝——喝一杯。”

我先干为敬,把右手端着的那杯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信海欣看我快不行了,拿纸巾帮我擦从嘴角溢出来,流到下巴,再流到颈际的酒,还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喝了。可我哪还听得进这些,重又把左手的那杯酒举得高高的。

“喝了——这杯酒——哥你就满——25岁了。哥——你一定要给小菜这个——面子。”

又是一口喝完。酒还没完全下肚,就感觉到阵阵反胃,但我咬紧牙没吐。一杯是我敬我哥的,一杯是我替我哥喝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吐。我把两只空杯狠狠地砸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不舍和难过,已经像肚子里的酒那样,满满地,满满地溢了出来。我开始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睁着无望的流着泪的眼睛,茫然四顾,并歇斯底里地叫着:哥!哥!哥!!!

他们马上就围了过来,服务员也围了过来。信海欣一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手朝服务员挥了挥,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喝醉了。高老头抱着我,用手揽着我的头,靠在他臂膀上。

高老头十分动情地说:“小菜,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即使她告诉我,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当我是你哥,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放不下她。”

前面半截我还听得迷迷糊糊,不明白高老头在对我罗索些什么,但听完后半截,我沉重的大脑却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是指白玲玲。高老头误会了我,他以为我是在认定了他和白玲玲的关系后在发疯,于是他干脆借着酒性向我坦白。也或许,这一切都在他的精心策划中,他早就期待有这么一场大醉。

信海欣和盛可以都听到高老头所说的了,但她们只是定定地站着。白玲玲叫了杯热茶,端在我嘴边,叫我喝下去醒醒酒。我突然又大叫了一声哥,再反手把高老头推开,再一次哭得昏天黑地。如果说刚才哭是因为想到死去的蔡小财而心超重岁,那么现在,除了抹杀不了的悲痛,还加了不可阻遏的愤怒。这一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盛可以也哭了,不过她嗓门没我大,哭得自然没我轰轰烈烈。她咬着嘴唇,她用手有力地半掩着脸庞,像要把自己毁容。猝不及防地,她端起面前那杯没来得及喝的酒,狠狠地朝白玲玲泼了过去,接下来便是一阵咆哮。

“高老头,你这个王八蛋!!”

她再看了看正拿着纸巾揩身上的啤酒的白玲玲,嘴唇微微嗫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她愤怒难当地转身,然后愤怒难当地冲出了酒店。除了高老头了个想追出去的动作倾向,其他都没动。信海欣叫了两声盛可以,却也没松开紧握我的手。

或许是盛可以的愤怒鼓励了我,对我起了表率作用,我拿着桌上那个才倒了不到一半的啤酒瓶,猛地砸向高老头。我其实砸得很没准头,但高老头以为我砸得很准,十分敏捷地躲了一下,不偏不倚,正好用脑袋把那个飞速飞过去的啤酒瓶给接住了。啤酒瓶破了,高老头的脑袋也破了。我看见有血开始出现在他的额头上,我看见白玲玲手慌脚乱地抱住了他。信海欣也想放开我,过去看高老头要不要紧,但是我把手一反,紧紧牵住了她。

“我们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我说。

“高老头他……” 信海欣迟疑着说。

“他死不了。我叫你快走,你听见没有!”我的语气有点像命令。

后来高老头和白玲玲在酒店是怎么收的场,我已经不知道。不过从第二天高老头头上缠着的白色纱布来看,他们结账后马上就去了医院。我拉着信海欣,出了酒店就走得飞快,也没有方向。我只是想走得快点再快点,也许是醉酒昏了脑袋,也许是这个特殊的日子太想念蔡小财,我好像觉得蔡小财就在离我不是很远的地方,我走得快点再快点就能见到他,就能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见我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在地,信海欣要送我回寝室,我不肯,我怕高老头也回了寝室,我怕我看到他依然会愤怒到失去理智。我们坐在操场边上,选的是国旗杆下面那个用大理石砌起来的大石阶。我软软得坐不稳当,信海欣就紧挨我坐着,用半个身子挡在我后背,手绕过来把我环住。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已经属于最最暧昧的拥抱了。可是我当时醉成那样,感觉上跟枕了个木头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只不过木头硬些,而信海欣的身上肉多,靠起来软绵绵的,活像真皮沙发。

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信海欣已经被我枕得血液循环不正常,估计浑身都酸痛难忍,而我的酒却还没怎么醒过来。我端正了一下坐姿,信海欣借机把两只手晃了晃。

“我送你回寝室吧,都10点多了。”

“我不回,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不放心。”

“反正今天晚上我不回寝室。”

“那我就陪你坐到天亮。可是你冷不冷啊?我怎么感觉你全身都发抖?”

我刚说了句不冷,身体却很不争气地连打两个寒颤。信海欣再次劝我回寝室被我拒绝后,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电话打到班里的女生宿舍,找的是盛可以。

“可以,我跟蔡小菜在操场边,就是国旗这里,他不肯回去,你帮我把我的盖被抱出来好不好?”

“……”

“枕头不用拿,把被子抱过来就行。”

“……”

“好的好的,装一壶水。我桌上不是还放着半袋饼干吗?你也一起拿过来,怕他半夜三更饿。他吐了好几次,估计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没一会,盛可以来了,还真抱着一床被子。她和信海欣一起,用被子把我裹了起来,就像小的时候我妈用那种旧棉衣裹我。我坐着不动,两只手像被擒拿住的罪犯,老老实实地搭成个十字架捂在胸前,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在向上帝祈祷什么。脑袋斜在肩膀上,眼睛呆滞地看着她们对我进行打包。

我说:“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包起来啊?”

盛可以说:“蔡小菜你没事吧?我们把你送回寝室去好不好?”

我说:“我不回去。”

信海欣说:“不肯回去就要包起来。”

我说:“是不是包起来就可以飞了。”

信海欣说:“当然可以,浇点汽油,点把火,就可以了。”

我说:“飞起来是不是就可以找到我哥了?”

胡乱说了一通,信海欣叫盛可以先回去。盛可以可能是看见信海欣重又坐在我身上,隔着被子抱住我,觉得有第三者之嫌,交待了我几句便走了。

“你冷不冷?冷的话,就让被子把我们一块包起来。”

“包你个头。”

“包头?没去过。”

“我是说我不冷啦。别说话,你快睡一会。”

“我一个人睡啊?”

“我也睡。”

“好,那就是我们一起睡,对吧?那你抱着我。”

“我的被子抱着你,我抱着我的被子。”

“你以前睡觉也抱着被子?”

“以前都是我的被子抱我。”

“那现在你的被子为什么抱着我?”

“它喜欢你!”

“哦,那高老头为什么要喜欢白玲玲?”

“他神经病!”

“他妈是神经病,他爸是神经病,生下他也是神经病。”

“那我和你,生下来的会不会也是神经病?”

“蔡小菜你说酒话吧?我为什么要给你生啊?”

“我喜欢你。”

“啊……”

“你神经病!”

这天晚上,就真在国旗下面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我的酒醒了,操场上开始有加强体质报效祖国的栋梁之材出来跑步晨练。信海欣一直抱着我,我们的暧昧隔着一床被子那么厚的距离。被子里面的我,被子外面的她,像是两只刺猬,无法靠近,不敢贴近。温馨的空气中弥漫着酒的味道,弥漫着说过也可以不算的话。酒就像黑夜,总在夜幕被揭开的时候,让许许多多的东西变得无影无踪,比如晨露,比如梦境。有些人,有些故事,只在宿醉和黑夜中上演,永远拗不过黎明。所以当后来信海欣告诉我,这天夜里,我说过我喜欢她,说过要她给我生崽崽,我怎么也不肯承认。其实,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时间刚刚让我离蔡小财的死所带给我的痛苦远一点,高老头不可理喻的行为又把我推进底谷。我不理解他和白玲玲之间所谓的感情,就像我不理解蔡小财为什么要去死。面对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现实,我脑子里涌现的,只有乘人之危,趁火打劫,胡作非为这些一个个跟王八蛋似的词。高老头曾经对我的好,曾经那些情同手足的关心和照顾,瞬间已灰飞烟灭。看见他头上缠着纱布,我不同情他,一点都不同情,甚至都没有丝毫做错事的内疚。

白玲玲打电话过来,跟我说对不起,我什么都听不进出。我骂她狐狸精,骂她臭婊子,她在电话那端保持沉默,没有反对,没有提出任何的异义。就算她反对又怎么样?反对无效!本来在我哥这事上,我似乎已经对她没了恶意,连先前那些不好的印象都在消失,可现在那些东西又翻身做了主人,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精心打扮过的狐狸精,所有的善良都是伪装,所有的内疚都是做作。害了我哥,现在又跟高老头搅上了,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口气,像要一口把天下男人吃光。

寝室里的同学问高老头脑袋是怎么回事,高老头说是女朋友生气的时候失手给砸的。他没揭穿我这个真凶,对此我还比较满意。他却因此被大家取笑,要他把秦琪送到动物园去改造改造,有的还说估计是秦琪内分泌严重失调,得赶紧灌太太口服液给静静心。他们都以为他所说的女朋友是秦琪。其实在他过生日之前,我也这么认为,可是现在我懂了,高老头压根儿就是把秦琪当一道具,做做样子,摆给我看的。

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正是那次收到莫名汇款,高老头无意中泄露自己与白玲玲保持着频繁交往引起我的怀疑后,他才违心把秦琪重又拉回身边的。男女游戏里,很多人就是一个道具,被利用,或者被把玩。秦琪终究是可怜并且悲哀的,连狗尾把草都有春天,她的初恋却一头栽进了粪缸里。我说得不算过分,这个时候的高老头,在我眼里已猪狗不如,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而已。忍不住对秦琪抱起同情心,而我自己,除了愤怒,似乎别无选择。

高老头不把我这个犯罪分子在寝室里供出来,可大家取笑秦琪的那些话太难听了点。他们围着高老头转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脸朝墙壁。然后我听见黑麻子说要在秦琪脸上写“母虎发情,请勿靠近”时,我腾地跳下床来。

“高老头你他妈的有种就实话实说,你告诉大家啊,是我拿酒瓶砸的你,你说啊!”

“小菜,你咋没睡着呢?快睡吧,别逗他们了。”

“逗你奶奶的两块,你赌不赌我把你脑袋剁下来?!”

“等伤好起来了再剁,等伤好起来了再剁。”

高老头想让气氛轻松点,说话的时候还强迫自己笑了笑。这让我非常恼火,像面对一个犯了滔天大罪却还嬉皮笑脸的无耻之徒。我粗略回忆了一下金大侠小说里一些偷袭的招数,乘其不备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死死地把他推到床架上。

我的样子一定凶神恶煞极了,大家很快就看出我并不是跟高老头在闹着玩了,纷纷过来劝架。我一顿怒吼之后才松手,这时高老头的半边脸已被铁杆挤得变形。他一声不吭地起出了寝室,而我在大家问我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直到毕业,寝室里依然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高老头为什么突然就翻脸成仇。

走在雨后的校园里,我觉得自己很孤单,像被海水冲散的一片叶子,找不到枝头,找不到同伴,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驻足片刻的角落。

我们能够感觉到的,要么是幸福,要么是痛苦。孤单不是幸福,却也那么深地让我感觉到了,那它就是种痛苦了,一种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事物瞬间毁灭的矛盾和不甘不愿。痛苦的时候,找不到一个肩膀或者一个怀抱,一切便只能独自承担。

听说盛可以把高老头叫到没人的偏僻角落痛骂了一顿。虽然没看到现场,但我觉得光这行为就值得赞扬,是应该骂,骂得非常好,而且方法也很不错。在没人的地方骂,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有人同情。如果事先盛可以通知了我,我一定会去看看现场,如果允许,我还愿意花钱去买个扩音器借给盛可以用,让她对着高老头耳朵狂噪。

为了暂时避免和我正面冲突,高老头连续几天躲得不见人影,不回寝室,也不上课。信海欣天天拉着我一起玩,不提不高兴的事,却想尽别的办法,以便让我分心。

在高老头又不知从哪个茅坑里冒出来那天,我不肯回寝室睡觉,信海欣竟然破天荒地陪我去看了场通宵录相。开始是准备去上通宵网的,但我对聊天不感兴趣,又不想打游戏,最后她只好说那我们去看录相吧。

开始放的是喜剧片,好像很搞笑。信海欣从头笑到尾,笑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东倒四歪,往我身上揩油。我没心思看,到录相厅更多的是为了找个地方呆着,所以整个过程都是一脸木然。信海欣自己笑的时候,还不忘用手强行把我脸拉宽。

“蔡小菜你快笑,你不会是看不懂为什么好笑吧?”

“我懒得笑。”

“哪有笑都懒得笑的人啊!你再不笑我都要哭了。”

“你不是说是喜剧片吗?哭什么哭。”

“你不笑,我担心你。”

“你把手拿开好吗?要不我才要哭了,你把我脸拉得真他妈的痛。”

“是他妈的痛,又不是你痛。”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你自己脸大,别为了配得上我把我脸也给拉大了。”

接下来好像还放了个武打片,信海欣对这种不感兴趣,看了几分钟就倦了,说要睡一小觉。不过香港的武打片的确好玩,刀总是在那种砍偏比砍准还难的情况下无所作为,子弹也是一颗颗长了眼睛似的,总是与目标物擦肩而过。

“蔡小财,我靠在你身上睡好不好?”

“不好,不安全。”

“为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安全?”

“我看武打片的时候,喜欢动手动脚。”

“我跟你有仇啊?”

“男人对男人动手动脚才需要有仇,但男人对女人动手动脚好像没仇也可以。”

“嘿嘿,你不会是开始喜欢我了吧?”

“要是这样,我早把你动了。”

“那就是说你不会动手动脚罗?那我睡了哦。”

没征得我的同意,信海欣已头一歪,身子一斜,靠在了我身上。对她这种霸道行为,我是不太欣赏的,可考虑到那个醉酒的晚上她都抱了我整整一夜,也就知恩图报地默许了。她很快就睡着了,传出富有节律的鼻息,我尽量坐得端正,以便不知不觉生出邪念。我好些天没洗澡了,身上的男人味十分浓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她很快入梦的原因。

我耐着性了把那个武打片看完,就差不多是凌晨一点了。录相厅老板在除我之外的所有观众的强烈要求和呼吁下,终于开始播放最精彩的片子,就是那种不需要服装对话仅限于重复一些嗯啊嗯啊之类的语气助词的片子。我把靠在我肩膀上做梦的信海欣推醒。

我说:“信海欣,爱情片,你看不看?”

信海欣迷迷糊糊地说:“啊,真的啊,爱情片,我最喜欢的,要看!”

录相里传来:“啊,啊,啊,MYGOD!”

信海欣抬头看了一眼,一拳打到我大腿上。这一拳来得太及时了,因为打得很痛,有些感觉就让痛给淹没了。就像哪里起了一场大火,消防部队没赶过来,却苍天有眼地下起了雨。

信海欣嗔怒道:“去你的蔡小菜,这是爱情片吗?”

我为了分散注意力似的说:“当然是爱情片,你以前没看过这么写实的爱情片吧。”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这正中我下怀,于是就应了信海欣的要求,跟她一起出了录相厅。她问我去哪里,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没想出好地方来,就说我们又去红旗下面坐坐吧。结果去了之后才知道,没有被子,那种空旷的地方还真坐不得,风一吹把冷得打哆嗦。后来想起T型教室晚上是不关门了,我们便就近去了T6。不敢开灯,只好黑灯瞎火地坐着,相互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要隔一小会不说话,信海欣又会问,蔡小菜,你在哪里啊?生怕我丢下她偷偷溜走似的。黑暗中,她的手伸了过来,在一阵摸索之后,抓住了我的手。

“蔡小菜我抓你的手,你没意见吧?”

“有意见你还不是抓了。”

“不说话的时候,感觉不到你在旁边,我会害怕。你不会连这也不情愿吧?”

“不情愿你还不是抓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抓。”

“算了算了,抓吧抓吧,反正我们抱也抱了,婚前性教育片也看了,抓就抓吧。”

“蔡小菜你找死呀,我没看。”

“没看你怎么知道那片子不能看?”

“我听声音就知道了。”

“咦,你该不是以前看过吧,要不怎么听听声音就知道是儿童不宜?”

嘴巴上说得流里流气,其实我心里紧张得要死,然后又害怕起来。我终觉得我哥就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他在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会从哪个方向看过来,而我把脸朝到哪个方向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我还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像我哥以前要对我交待什么,总习惯先把手搭上,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我哥是以为我跟信海欣谈恋爱了吗?他一定是在为了担心,不然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生前,他总是教导我不要在大学里谈恋爱,他总是害怕我在大学里谈恋爱。以前对蔡小财的这种要求和教导,我都是很反感并且很不屑的,即便真没去交女朋友,好像也有点不情不愿。可是现在我却把他的那些话看得很重很重,就像一道圣旨,我不能去违抗,我怕伤了他的心。我不想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为了我而整天惴惴不安。

然后我们都避开这个话题,天南地北地说了些别的。信海欣给我做思想工作,要我别太在乎高老头和白玲玲的事,说那对我哥已经不算一种背叛和伤害。

“高老头昨天已经跟我说了,他保证不再跟白玲玲交往。蔡小菜你就原谅他吧,你们那么好的兄弟感情,也不能说断就断了,对吧?”

“他的话能信吗?现在说不交往就能做到,以前怎么就不能控制?”

“他说白玲玲发誓不再理他了。”

“为什么?”

“他说那天你一闹,让白玲玲很不好受。以前白玲玲跟你哥谈恋爱,就做了对不起你哥的事,现在跟高老头你不能接受,又觉得对不起你。大概是这样吧,反正高老头是这么跟我解释的。”

“他们怎么样,我无权干涉,但高老头我不想再理他,不想再看到他。”

我说到做到,我真不再搭理高老头了。他去上课,我就不去,他回寝室,我就出去。我们开始像两个游击队员一样,过着游击生活。他不错过任何机会向我道谦,但我不给他任何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在心里给与他的兄弟情谊判了死刑。对他,我失去了信任。

没再跟他闹,不是因为我理智,也不是因为我不再计较,而是我还感恩于他曾经帮过我。在我情绪坏到极致的这段时间,最担心我的人,莫过于盛可以和信海欣,但盛可以却极少跟我接触,她尽量站在离我远的地方。由于我身边总是有信海欣,或许她会觉得,她出现在中间多少有些不合适。再说了,她有郑敬南,像她自己所说的,爱或不爱,认了就是认了。

盛可以成了班里最喜欢独来独往的女生,话比以前少了许多。她最常说的话,就是叫我要开心起来,说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第十四章

高老头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跟我说的对不起,已经无计其数,装几个个火车皮怕是没问题。他给我写过信,好像还挺厚,塞我书桌里的,我发现之后,没看,直接往厕所里送了。他还在外面打电话到寝室里,说找小菜,我听出是他的声音,愤愤然地说了句“我没你这个崽”,就挂了线。他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但都被我几杆子挡回去了。

我很反感别人明知故犯做错了事还试图挽回什么。

像这那种事儿,高老头是断断不敢随便跟别人诉苦的,所以想要搬救兵就不那么容易。信海欣他肯定是找过的,这妞好骗,多哄几句便以为谁说的都是真理。令我稍感意外的是,高老头竟然还试图通过盛可以来与我冰释前嫌。好在,盛可以立场坚定,不吃这套。

这也不奇怪。她恨白玲玲,如今那样一闹,恨高老头也在情理之中。因了我哥,她连自己都恨得无法原谅,还有什么人不可以去恨呢?恨,往往比爱更易于扩展。

星期五的傍晚,下了点小雨,阴阴沉沉的。每到周末,校园里的广播总要放歌到比较晚。这天放的是黄磊的专辑,《此情此景》,《半生缘》,都是我挺喜欢的。往东区那边走,有个老乡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他姐姐在广西出了事,得过去一趟,可能个把星期,正好我可以去住一住。钥匙我已经拿到了,这天晚上我就是准备过去睡的,尽量与高老头避开。

听着广播里的歌,我哼哼叽叽地走路,经过外教楼的时候,被班上的一个女生叫住。她说她刚才和盛可以一起吃的晚饭,现在盛可以到男生寝室找我去了。现在大学里的女生都比较八婆一个,对她的话我半信半疑,但还是折回了寝室。我怕盛可以真去找我,找不过到,会很急。在宿舍门口,就与准备打道回府的盛可以撞了个正着。

“你找我?”

“是的。”

“我准备过老乡租的房子那边去,听说你来寝室找我,我就回来了。”

“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啊,看电影?还是别去吧,多俗气。再说我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老痛。”

“那就不去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今天中午高老头那狗东西找我了,要我劝劝你,原谅他。也亏他还好意思说得出口。蔡小菜我不怕告诉你,一听他说起那事我就生气,我又扇了他一耳光。”

见盛可以说到高老头就控制不了情绪,我拽了拽她,一起向外走。宿舍门口人来人往,盛可以怒火中烧地说话,浑然不觉,我却已经觉出了难堪。老有过路的学生扭头看,看得我非常的不舒服,恨不得朝他们的下身踹几脚。

盛可以怎么越来越暴力了?打过白玲玲,跟信海欣动手,现在又扇高老头耳光,跟女子敢死队混出来的似的。对于我哥蔡小财死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她的愤怒甚至高过了我。

离开男生宿舍,我们散步一样慢走,没要多长时间就到了我老乡租的房间。盛可以提议跟我一起过来的,我左想右想,也没想出拒绝的理由。

房子很小,可能不到十个平方,一张书桌,一张小床,书桌上乱七八糟的,小床上也是乱七八糟的。当然,最乱七八糟的,肯定是我的心思。进去,把门关上,我的心就开始发慌。也不能说是因为我脑子里塞满邪念。我从没试过在这种充斥暧昧气息的小房间里跟某个女性独处,不知道如何来消除紧张。

不过,我毕竟处于青春期,青春期都是很冲动的。我也搞不清冲动到底是哪在动,反正跟盛可以挨得很近坐下之后,我的心就打鼓似的跳得厉害,脸上发烧,心里发骚。千不该万不该的是,盛可以可能是刚洗头不久,用的又是我最喜欢的海飞丝,阵阵清香混着特别的女人味,一传过来,搅得我心慌意乱。这些感觉,在信海欣于黑暗中抓住我的手时都未曾有过。看来有句话是说对了,男人对有些女人是犯不了罪的。

盛可以拿起桌上的一把指甲剪,边剪指甲边对我说:“蔡小菜,你自己要开心点哦。高老头想怎么样就让他去好了,别把他当人看就是。”

我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暗里地一直都在偷看她那修长的手指,挺白,我觉得我是喜欢的。谁知,我正看得出神,看得想入非非,盛可以转头过头。我的慌乱的眼神,她的妩媚的眼神,两束光像火星撞地球似的撞到了一块。我得承认,就在这一瞬间,我被生理冲动冲昏了头脑。

像旧社会饿极的了农民冲进地主家抢粮一样,我不管三七二十几,奋不顾身地抱住盛可以。她脸色突变,用适当的力气挣扎,我不管三七二十几;她说蔡小菜你不要这样,语气间还带着哀求,我还是不管三七二十几。

我把头也埋了过去,凑近她的发端,她的颈际,喃喃自语:“我喜欢你!”

这个时候的这句话,不像是心底的想法,更多的只是一种发自身体本身的声音。或者说,是冲动的借口。盛可以一直反抗,可我没有在她很给面子的反抗中罢休,相反,身体突然着火的我,甚至还有了“我把初吻献给你”的强烈愿望。

就在我快得逞之际,盛可以犹如一头觉醒的母狮子,猛地用最大力把我推开,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但依然掩饰不住阵阵升腾起来的气愤。

她几乎是咆哮着对我说道:“蔡小菜,你是不是要我连你一起恨?!”

我看着她,不说话,然后又把头低下,像蚂蚁叫似的,很小声地说:“不生气好吗?我刚才错了。”

我以为她再朝我发了火教训过我之后,冲出这个小房间,但我想象的场面没有发生。她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一直站到情绪平静下来。我要送她回去,她却说等会,尔后挪了挪那把破旧的椅子,把我老乡堆在上面的那堆衣服抱着放到书桌上,再在我对面坐下。刚才因为没顾忌那么多,她跟我都坐在那张小床上。

“对不起,蔡小菜!”

“应该是我对你说对不起。”

“我也应该说,因为我刚才对你发火了。我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不能那样做,知道吗?蔡小菜!”

“我以为你喜欢我!”

盛可以把脸别过去,装作看书桌上那个闹钟的时间,犹豫良久,才说:“以前我也以为我喜欢你。以前或许我也真有点喜欢你,但现在不了。蔡小菜,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善变了,不是个好女孩子?”

我摇投,说:“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喜欢谁吗?我记得你说过的,那个叫郑敬南的家伙,你并不爱他。”

“是的,我是不爱他。我心里已经另外有了爱的人。你刚才那样做,让我很难受,真的。我不能背叛心底的感情,不能背叛我自己,还有他!”

“他?郑敬南?”

“不是,我不爱他!”

“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

盛可以就此沉默了下来,脸色比刚才生我气的时候更难看了。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嚅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这回轮到她自己提出先回寝室去了,并且坚决不要我送。出了门,回过头,望了望我,算是道别。她说,这天她找我,不为别的事,正是要告诉我,她真的不可能再爱我了!仅此而已!

我于是倚在门边,一直傻笑,笑得头皮发麻,双脚发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笑也这么摧残人。不能再爱我,还要如此轰重地通知我,是怕我死缠乱打吗?我本有底气认为她把我看扁了,可是刚才的青春期冲动,又让我很难把这种认为坚定下来。

盛可以到底怎么回事,没人知道,包括消息灵通得跟部人体收音机似的信海欣。我转弯抹角地把盛可以爱上某个人的事情说给信海欣听,她倒有一番高论。她觉得,也许盛可以谁都没爱上,之所以那么说,是为自己跟郑敬南在一起找个台阶。

高老头跟白玲玲的事儿,盛可以跟某个人的事儿,这些都让我十分烦闷。好在刚好在我老乡返回学校后的第二天,我们机械系便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实习。我们学校对实习管理比较松散,不作统一安排,自己联系实习单位,到哪去都行,只要最后能交个实习鉴定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很多人实际上并不去实习,要么回家玩,要么天天窝在寝室里睡大觉。

偷懒本也是我的习惯,但高老头因为考研复习不出去,我怎么也不会选择留在学校里的。刚好以前认识的一个师兄给我联系了一个大厂子,我便答应了下来。盛可以去哪里我不知道,也没问。信海欣则早早就说好回家去玩一个月,也早早就说好了,回去的时候要我送她。

那天,帮信海欣掮着大包小包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了盛可以。一个年轻而且还算帅气的男人正帮她把东西往车上放。那车就是我惟一认识的那款,本田雅阁。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在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竟突然安心起来。以前盛可以跟我说她那些钱是找一个男人借的时候,我总做过很多种猜想,想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是七老八实的那种吗?而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还算不错的,至少比我蔡小菜强,没看见别人都开小车了。

那辆漂亮的小车,就停在公共汽车的旁边,离校门口,不过20米距离,如果我们径直过去,盛可以应该还来不及走,甚至来不及上车。我不知道需不需要避离那种相对无言或者即便有招呼也是闪烁其词的难堪,正犹豫,信海欣扯了扯我手上的行李。她飞行员视力,我看见的,她理应也都看见了。

“蔡小菜,累了我们就歇会吧!” 信海欣说。

“不累,累个屁啊。” 为了不失男子汉气概,我违心地回答。我不知道她是在对我暗示。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买包清嘴。”

信海欣屁股甩甩地跑进校门口右侧的那个超市,我只好原地不动地等,目光却一直紧随离我不远的盛可以,看不见表情,却好像挺认真似的读她与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看他们两个合力把行李搬上车屁股。

其实我有时候总害怕太过细致地观察一个人的动作,总觉得看来看去就会出问题。

记得很久以前我对盛可以心生好感,正是因为有次我无意中看见她在食堂的水槽边洗碗,动作麻利而娴熟,却又不应付了事。那时候我竟然看得有点呆,忘了自己也有碗要洗,就那么出神地看着她,觉得她留在碗边的手势甚至说得上优美,一种家常的,可以给人带来温暖的美。于是偷偷地想,要是跟她谈谈恋爱多好啊,每天我负责排队打饭,然后两个个头碰头地坐在食堂的某个位置上吃,再然后她把两个人的碗一起洗掉。我最恨洗碗了,觉得这事男人做起来显得娘娘腔。除了我自己,再没第二个人知道,我对盛可以有过好感,甚至想过跟她谈恋爱,只是想跟她在一起可以免去洗碗之苦。后来,当几乎在学校食堂看不到她了,这种青春躁动期莫名而生的好感似乎也慢慢地不复存在了。至于上次的“强抱”,我觉得更多的是生理的冲动。我一直在发育,慢慢地,肯定也发育得比较成熟了。

听说,所谓成熟,就是一种需要发泄的生理状态。

信海欣蹦跳着回来,见我发呆,踩了踩我的脚尖,我这才回过神来。回神的片刻,视线中的盛可以和那个男人随着车一同消失,连尾气都不见留下。我依然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就像说不清某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只有种熟悉的人和事突然走远的失落。或许说得上是失落吧,因为在那瞬间,心显得空荡荡。

“蔡小菜,你不会趁我买东西站在这做了个梦吧?”

“没没没,我是在想你去买什么东西。”

“我跟你说了啊,我去买清嘴。”

“我知道你去买那东西,我是在想那东西到底是啥东西。该不是你想跟我亲嘴吧?”

“蔡小菜你是不是想死啊?谁要跟你亲嘴啦?”

“哈哈,没有就好,你可别打我初吻的主意。”

相视而笑,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继续往前,信海欣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这是幅有缺憾的画面,如果我再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鸡,我们就有点像回娘家了。再换换道具,如果身后再跟三个小囡囡,我们怎么看怎么像赶着去生第四胎的超生游击队。

一直把信海欣送上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兴师动众地送人。

我的实习生涯,就像在逃难,逃避一些人一些事。无偿给别人做了一个月苦力,任劳任怨,忍气吞声,见了领导还要点头哈腰。这段生活,让我明白,原来我蔡小菜完全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菜得很,就为了让别人在实习鉴定表上多写几句好话再加盖个随便抓截萝卜就能刻的公章。

实习结束那天,我把该得到的都拿到后,提着那点破被铺,边走边大骂。挺着腰杆,理直气壮,被压抑了很久的骨气终于大面积爆发。走到大门口,趁门卫去后边厕所小解,我狠狠地对着那扇破铁门踢了一脚,以示解气。这场气解得相当不错,无论是部位还是力度都堪称一流。直至回到学校,我没再作一句声。

那一脚,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的右脚的大脚趾头残废了,我也就此结束了自己的足球生涯,俗称挂靴。由于期末考在即,时间紧迫,我就没召开新闻发布会了,直接把两双足球鞋扔掉了事。我的脚跟黑麻子的脚一样的码子,我好心把鞋送给他,他却不领情,说要顺带再送口大型高压锅他就帮我收留那两双鞋。他说他至少要煮上三天三夜再敢穿,高温消毒。我的脚气有那么严重吗?我开始怀疑,后来就不好意思去怀疑了。

在寝室里,高老头耐着性子跟我搭讪,我没理他,横眉冷对。他摸着鼻梁上的眼镜笑。他以为自己笑得好看,整张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想得到我的首肯似的。真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就他笑得那贼样,跟那种清除下身再去讨好慈喜的人似的,脸上的笑意像一堆注水猪肉。他听黑麻子他们议论一阵子,也知道我的脚趾是怎么回事了,一声不吭地出去,买回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回来,要给我上药。我吓出身冷汗,妈的,这么狠毒的人,别把一点小伤整出什么脚趾癌来,于是不肯。

这天晚上,高老头便没有回寝室。第二天,他把被铺和一些必用品搬出去了,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大学生活。我没有鼓掌,心里却还是欢送了一下。我真的看不得他,一看见就想把他按在地上打,往死里打。我打不过他,所以没动手。无论是学习还是打架,我比较讲究量力而行。像大学里的课程,学不懂的我就不会去死磕。奇怪的是,大学都快毕业了,我一门学得懂的课都没找着。

晚上,信海欣紧急召见我,我以为她搞到期末考试的考题了,穿着双拖鞋火速赶往约定地点。见了面,信海欣开口就叫我脱,我说脱什么啊,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是晚上,但也还有灯光嘛。她低头,朝我下半身看了看,说我叫你脱你还装傻是吗?我开始还觉得她应该是叫我脱鞋,可她一看,又叫我心虚了,因为她的看我时的目光好像是停留在裤子上。

“真要脱?”我挺心虚地问。

“我叫你脱就脱啊!”信海欣脸一横,马上树立起了泼妇形象。

“为什么?”我边装傻边装无辜。

“我想看看啦!”

“你没看过是吧?那我们找个没人的角落好不好?我没当着这么多人脱过裤子。”

“蔡小菜你要死啊,谁要你脱裤子。”

我只好乖乖把右脚从拖鞋里拿出来,同时拿出来的,当然还有杀伤力绝对不一般的气味。信海欣蹲下去仔细观摩的时候,我的心一紧着,不是怕丢人现眼,而是担心她一口气没接上来晕倒在地。信海欣却有着我难以想像的勇敢,非但没有晕,还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用手拨弄着那个受伤的脚趾头,心疼地问我痛不痛。我说痛,她说我脆弱,我马上改口说不痛,她说我嘴硬。变幻来变幻去,最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痛还是不痛了。

关于我脚趾头光荣负伤,是高老头向信海欣汇报的。信海欣试图借机跟我说说高老头的好,以便治愈我们之间破裂的关系,但我及时制止了,讳疾忌医的态度昭然若揭。我很生气,我说他高老头算什么?要是我哥活着,他抢了我哥的女人,说明我哥没本事,那我没半点意见,可现在这档事,哪跟哪呢?信海欣把嘴巴关住,看着我,左右为难的样子。我说如果你找我出来是想关心关心我的脚趾头,我可以再把脚拿出来,望闻问切随你怎么摆弄,如果你是想跟我说高老头,我就先走了。说完,我来了个漂亮的癞蛤蟆转身,欲走还留,却也把信海欣给急住了。

她伸手把捉住我的胳膊,说:“蔡小菜,我不许你走!”

我张大嘴巴,故作深沉道:“怎么啊?想追我啊,想追的话现在可是大好时机。我脚有伤,跑不快,追到的几率比较大哦!”

信海欣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有自知之明,涩涩一笑,说:“我知道没戏!”

很少见她这么谦虚,我很快就乐了,说:“连一个跑不动的人都追不上,总不会要我躺在床上,直接往上爬你才会吧?”

“蔡小菜你去死好了。”

“想我怎么死?”

“想怎么死就怎么死,死了别活过来就够了。”

“那你爱死吧!”

我边说边笑,说得很大声,笑得也很大声,一些从身边路过的低年级学生,好奇地看着我,表情怪怪的,简直就是见了骆驼马肿背。可仔细想了想,不对啊,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都有好几对男女在对嘴,我跟信海欣的肉麻对话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或许是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太能容得下这般纯情的男女关系了。像我哥和高老头过生日那天晚上,信海欣抱着我坐在红旗底下这事,要是散播到江湖上去,传为美谈是不可能的,但一定可以作为很多人的笑谈。在现在大学里,纯情可是比考试不小心打了高分还丢人的事情。

高分浪费脑筋,纯情浪费身体。浪费总是可耻的!

信海欣想拉着我去私人诊所上药,我死活不肯,说伤残病人,哪还能走。

“你想我背你啊?”

“正有此意。”

“你这么重,我怎么背?”

“当然是男上女下。”

信海欣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算是对我口不择言的报复,不过同时也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知道男上女下是什么意思。她还是坚决要陪我去药店,又不能背我,便把我手一拉一横,搭在她肩头,半扛半拖地带我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到那个放了个裸体雕塑的小广场,刚好看见盛可以经过。盛可以经过没什么,路不是我家的,谁都可以走;郁闷的是,她身边走着个郑敬南,这其实也没什么,她不是我的人,再说上次在校门口不是也看他们在一起了吗?可是,盛可以十分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就觉得有什么了。她毫不掩饰地看着我和信海欣笑,还逐一把我们引荐给了郑敬南。信海欣应付着,我沉默得连喷嚏都没打一个,手却把信海欣搂得更紧,像是为了寻求点心理平衡而向盛可以发出挑衅。

我以前多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召集却沦落到使用如此下三烂手段,事后不禁有点汗颜,但当时却使用得心安理得。真可谓爱情直教人生死相许,也叫人卑鄙。而我的一臂之下,是无辜的信海欣,她成了这幕丑剧的道具。女人做道具,真有点前仆后继,没过几天,曾经做过高老头道具的秦琪虎威大发,让我有幸领略了母老虎发威的地动山摇和歇斯底里。

人不怕倒霉,但怕倒霉过了头。很高兴,上帝给了高老头这个机会。

那天中午,秦琪冲进寝室扇高老头耳光的时候,我就在心底大呼小叫起来:苍天有眼,真他妈的苍天有眼。

这个时候离期末考试只有几天时间了,不再上课,集体窝在被子里面寒窗苦读。每个学期总有那么让人心烦的几天,而且辛苦。这种辛苦只有我们自己能够理解,往往,看不到十来分钟书,几乎每个人都会累得睡过去。要是有人意志坚定一些,过了十分钟还没累得入梦,但会监督其他同学,一顿乱吼把先行睡着的吵醒,说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可以睡觉?大家陆续警醒过来,说是啊是啊,就快考试了,再怎么着也不能睡了,于是纷纷起床,架两桌牌,开始轰轰烈烈的全民运动。

高老头是什么时候潜入寝室的,没有知道。他进入了考研冲刺阶段,上次搬出去估计只带了考研方面的书,所以回来找期末考试的教科书。我们发现高老头的存在,得益于听到一阵超音速的河东狮吼:“高老头,你真不是东西!”

转头,就看见秦琪正用对待帝国主义般的目光盯着高老头。我在心里鼓捣,说怎么还不打啊,快打啊!果然,不出几秒,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贴在了高老头的脸上。秦琪几乎是跳起来打的,很有女飞人的潜质。当她继续发出海啸般的怒吼时,作为旁边者也不太坐得住了,起身去劝架。我也走了过去,但目的跟他们不一样,我主要是搞围观,母猪咬公猪这种事,还是挺有观赏性的,更何况不收门票。

哭过闹过打过之后,秦琪又马上进入了摔东西程序,先是把高老头刚刚整理出来的教科书一把扫到了地上,还不解气,准备对隔壁桌上的东西动手。这下我终于不能沉默了,挺身而出,说这上面的东西是我的,你还是扇耳光好了。高老头理亏词穷,像只被秋天焉割的茄子,软绵绵的,头都抬不起来。

秦琪厉声哭诉:“高老头,你到底给我说清楚,你把我当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吧?你最开始要跟我谈恋爱,我就跟你谈了,后来你说不谈算了,我也就依了你,算了,再后来,你说还想接着再谈谈,我就又接着跟你谈了,但现在呢,你还是人不?”

我在一旁嘿嘿地偷笑,以示对秦琪的凶狠进行精神鼓励。粟雷拍了拍高老头的肩,轻轻哼起了歌: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

而高老头自始至终好像都是那句话:秦琪,你听我说。实际上呢,他啥都没说。

秦琪稍作休息,继续高唱猛进:“做了亏心事,想躲事吧?别以为你躲到别的寝室去住,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告诉你,这几天我天天都在男生宿舍门口守着,今天总算被我逮住了。你不是很厉害嘛,怎么就要躲了?!”

受伤的女人其实最聪明,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你想见缝插针进行适当辨白的机会都没有。秦琪哭得差不多了,闹得也差不多了,一屁股坐在我床上生闷气。大家见没有什么新的节目出现,纷纷重返牌桌。没有了观众,秦琪的表演自然不能再尽兴,被高老头左哄右哄,不一会工夫就给哄了出去。

从这以后,直到毕业,中间我好像就没再看见过秦琪了。偌大一个校园,要无意地碰上谁,也不是那么容易,很多时候要看缘分。当然缘分也需要人为制造,像以前信海欣老在路上一天到晚跟我碰面,其实都是她在对我进行跟踪。说实话,虽然我后来一直很同情秦琪,一直忘不了她哭闹时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可我还是希望跟她的缘分少一点。长得丑不是她的错,可是我不希望她来吓我。

秦琪算是个温和的女子,对高老头发那么大顿脾气,也是给逼出来的。具体内幕我不清楚,只后来隐约听信海欣说过一些。就是在大家出去实习那段时间吧,白玲玲到过我们学校,是来向高老头道别的,好像是说辞掉了长沙的工作,到北京去了。事有凑巧,高老头送白玲玲走的时候,搞了个最后的拥抱,刚好被秦琪一个室友看见。她那室友也长得丑,两个人关系还不错,物以类聚嘛。作为好朋友,那室友虽然很为秦琪鸣不平,但还是忍住没把事情说出来,怕秦琪承受不起。可后来原因不明地跟秦琪闹上了矛盾,吵架的时候就把那事作为攻击武器添油加醋给捅出来了。

第十五章

考试的前一天上午,天在阴沉沉地酝酿了几个日子之后,终于下起了雨,不大,只是一些细细密密的雨线。走下宿舍楼,打了个寒颤,才想起忘了带伞。我自己是没伞的,寝室里其他兄弟好像也都没伞,惟一的一把是粟雷被老妈逼着从老家带过来的,但很久以前就只剩下伞架子了,伞布去向不明。而且在我们学校有种很欺负人的说法,没有马子的男生拿把伞出马会被认为是娘娘腔作为。我没马子,所以一直没敢买伞。伞被他们上升到了一种人权高度,就好像不能无缘无故去买盒避孕套来当气球吹一样。

这天心情不太好,闷得像鼻子里塞着个想打又打不出来的喷嚏似的。可命运偏偏不给面子,把我当死鬼捉弄,让我在短短的100米之内,至少被迫跟5个以上的女生打招呼。这样做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跟她们认识,而是因为她们都是质量上乘的美女。打进大学被蔡小财教育大学不谈恋爱起,我就养成了跟美女保持联系的习惯,泡不到漂亮的,望梅止渴还是应该惟美女至上了。高老头以前就说过,对于女人,不能用身体征服,我们也要退而求其次,用脑子把她们糟蹋。基于此,连布兰妮这类尤物都没能逃脱高老头的魔爪。

雨越下越浓,看见五颜六色的伞从身旁路过,突然觉得一个人真的很孤单,特别是在雨天或者深夜,这种感觉很容易把一个人折磨得想去犯罪。脚趾没有完全好起来,走路的时候依然隐隐作痛,但我还是把两条腿迈得飞快。

我是接到盛可以的电话后才出来的。她说她有事要跟我商量,跟郑敬南有关,她说要想跟郑敬南分手。撂下电话后,我想了很久。她和郑敬南分手,跟我有关系吗?没关系吗?一点也不能确实。很多事情都这样,总在一种不确定中变成模糊甚至未知,比如爱情,比如伪高潮。记得以前黑麻子跟一个女生上床后曾在寝室里叫嚣过一阵子,吹嘘自己有多么多么的厉害,把那女生折腾得鬼哭狼嚎。结果后再试验的时候,发现是假的,于是他给伪高潮下了个很形象的定义:嘴上一套,身上一套。

见到盛可以,我算是把问题给想明白了。确切地说,她跟郑敬南分手跟我没关系,但是,既然她跟我说了,想和我商量商量,似乎就变得有关系了。

盛可以站在篮球场边,站在一把很显眼的玫瑰红的雨伞下,在我看见她的时候看见了我。我们很默契地彼此微笑,然后又一点也不舍得浪费地及时把那点可怜兮兮的微笑收起。她把伞举得高了一些,示意我躲进去。这个动作令我浮想联翩,心想要是她掀开被子的一角叫我往里钻那就爽啦。

她问我为什么不带伞,我说没女朋友;她说没女朋友就不能带了?我说你见过没女人的男人戴套吗?她可能听成是戴手套,非常踊跃地主动请缨,发誓放假前帮我织一双出来。起初我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怎么那东西也可以织,转了好几个弯才知道她是说要给我织双手套。

长这么大好像很少跟女生共一把雨伞,走在盛可以身旁,我好不拘谨,一时都忘了表现一下男子汉气概,把伞柄拿到自己手上来。前不久在一本地摊杂志上看到一个无聊的笑话,探讨男女的在一起时为什么应该男的打伞,最受我欣赏也最有说服力的观点是这样的:女的打伞要比男的打伞累,因为女的打伞时手部牵动的胸部重量要比男的沉重许多。

路过第三个篮球架时,我停了下来。每次从这里走过,甚至只要是看见篮球,我的心都会被微微触痛。我后悔那次没让我哥上场去玩玩。他其实很喜欢打篮球,但一直都在我的阴影下挺不起腰杆说不起话。蔡小财他只是爱好,打得却奇臭无比,你叫他玩三天三夜怕也只能瞎猫碰死老鼠地进个把球。

我转过头去,看着盛可以,然后又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说:“你还记得吗?你见过我哥,我哥也见过你,那次跟研究生打篮球,我哥来了,他就和你们坐在旁边的台阶上。”

盛可以瞬间哽咽,像喉咙里卡了鱼刺,不吐不快却又悲悲切切地说了一大串:“我知道了,我后来就知道了,我那天怎么就那么笨,不知道仔细看看他,不知道找他说句话。你也许不能明白我的感受,你哥走了之后,我听你们说起过他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有段时间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拼命地回想你们打篮球那天的情景,想把你哥的模样记起来,却怎么也记不起,连一点点的轮廓都想不出来。然后我就哭,一个人用被子蒙着脸,偷偷地哭。我觉得心里好难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好像你想去认识一个人,想要去牵住一个人的手,而他总是离你很远,总是让你无法靠近,那种感觉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再多的眼泪都释放不了。那时候我还想,如果哭有用,我愿意整天整夜地哭……”

原来喉咙里卡鱼刺也可以传染。听盛可以说的时候,我有泪腺立刻就有点不老实了,接着就感觉一根鱼刺卡进喉咙,哽咽了!我对她说了声谢谢。我的确想谢谢她,谢谢她竟然也能为我哥流那么多眼泪,付出那么大的心痛。因了这个插曲,这天我们从篮球场的后门走到那条新修的马路,一直走,走了差不多快两个小时,说了很多话,却好像偏离了主题。到最后,盛可以才对我提起跟郑敬南的事情。

“蔡小菜,我想告诉你,我决定了,我要跟郑敬南分手,我确定不爱他了,一点也不爱了。那天他来学校,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盛可以说得郑重其事,双目如炬地看着我,就差没拿个铁锤来敲我的头,强迫我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她跟郑敬南分手,非要找我商量,该不是准备移情别恋于我吧?对此,我有激动,但不太兴奋得起来,内心深处响起了一句被我篡改过的歌词:为什么你泡了别人再泡我?我比较不喜欢这样子被女生泡,感觉自己是个废品收购站似的,专门回收别人用过的东西。不过此时此刻我很注意绅士风度,装作事不关己地说:

“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要分手了?”

“我跟他不开心的,我只能假装开心!”

“好深奥!不开心还开始,我搞了好久了都没搞懂。”

“他喜欢我,也有钱,我以前想他帮我。”

“你要钱干什么?我还有几千块,你急的话先拿着用好不好?”

“现在不需要了!”

我连续问了好几次,她都说不需要了,我也就打住了话题。不过要是她真有急用,我的确可以帮她一把。卡里莫名其妙多的那6000块钱,我一直没动。不明不白的钱财,是不太敢用。我向来胆子小,就算给我个绝世美女,要是来路不明,我也是不敢轻举妄动采取男性化措施的。听说来路不明的女人常常喜欢携带一些来路不明的病,这些病治起来挺麻烦的,要跑到电杆树上去找医疗广告。

盛可以说分就分了,一点都不含糊,毫无婆婆妈妈之态。为此我还决定以后不再背后叫她盛大妈。

当天晚上信海欣就神经病似的,拿着手机在寝室走廊上打电话给我,说她有个刚刚发生的新闻告诉我,讲的正是盛可以跟郑敬南分手这破事。她说盛可以在电话里对郑敬南强调分手时,态度坚决,言辞激烈,让人感觉这段感情已如黄河之水,奔腾之下,大势已去。她还贼笑着说蔡小菜啊,你现在又有机会了,真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特别是在我告诉她,盛可以为分手这事还特意找过我后,她更是无比地确信,盛可以下一个目标将是把我蔡小菜征服……

我不得不再次做好被盛可以泡的准备,总共设计了三套方案以备应急:自卫;防守反击;束手就擒!

课程不多,而且安排得很紧凑,只用三天,但结束了所有考试。这是浓缩便是精华的三天,是继往开来富有成效的三天。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跟我一个鸟样,把学会的发挥了出来,没把学会的也发挥了出来,前者靠脑子,后者靠眼睛。上了就快四的,在大学里考试,我们好像永远都是眼睛比脑子好使。

对我而言,这次期末考试比以往更加忙碌了一些,即使忙着偷看信海欣的考卷,又要忙里偷闲偷看盛可以。考第一科,进考场时跟盛可以有个擦身,见她没恍恍惚惚,没睡醒的样子,我就担心起来。考试过程中我不停地抬头看坐在最前排的她,好几次都发现她木偶似的坐着发呆,却又不像遇到难题冥思苦想的样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走神,在发愣,在心思不宁。我好纳闷,这些表现可都是我的专利,现在怎么也发生在她身上涌现了?

我以前考试想抄又抄不到的时候,我要么抓头挠耳,要么就是盛可以那样子。我走神时想的内容涉及面相当广,天文地理,时事政治,八卦绯闻,无所不包,偶尔实在没什么好想的了,也会回忆一下在学校附近的录相厅看过的教育片。学校电影院也放教育片,不过跟校外那些不是一个档次的,尽是诸如《离开雷锋的日子》之类,相对而言,包括我在内的同学们,好像都更钟情《蜜桃成熟时》。很显然,学校的教育方向已经跟不上我们的步伐。

很想问问盛可以到底是没复习好还是临场状态不佳,可她每次都交卷很早,然后不见人影。信海欣说她并没有回寝室,考试的那几天,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快熄灯时才匆匆进门。没人知道她去哪了,问了她也不肯说。我也逮住机会问过,她说觉得好多地方没复习好,晚上去教室自习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这么说,我脑子里忽地闪过九教,闪过从跑下九教那个模糊的背影。只是无端的猜想,却也像个深不可测的迷,害得我上厕所都不能全神贯注。

考完试那天,高老头也回了寝室,我终于忍无可忍,主动跟他说了第一句话。他不能跟我们一样,马上离开学校,他接下来还有考研的考试。

“高老头,问你个事!”我很凶的样子,语气快而急,声音很大,感觉像是向他讨债来着。为了不至于让他误会我是准备跟他尽弃前嫌,我把脸板得很死,歪着头,假装不看他。

“小菜,什么事,你快说!”高老头见我跟他说话,吓了一跳,转而又变成惊喜,赶忙停下手中的活,一个正步站在我面前,做出严阵以待的样子。

看他一副傻B青年形象,我突然又失去了打探的兴趣,把抽屉合拢,转个身,低着头迅速绕过原地不动的高老头,出到走廊上。外面的风很大,一阵一阵地刮过来,打在我脸上,冷冷的,还有那么点痛觉。高老头很快跟了出来,不说话,递给我一支烟,接着就要给我点烟,让我无法拒绝。

“小菜,你刚才说问我个什么事?”

“这几天晚上盛可以有去九教上自习吗?”

“不知道。没看见她啊,我现在又只负责五楼了,五楼几乎没人。”

“哦,没事了!”

我把抽了不到一半的烟扔在地上,下楼去了。我不想跟高老头说太多的话,但我不知道我拼命的固执到底有什么意义。就连信海欣都说,我蔡小菜不应该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一个人。更多的,我是在替我哥蔡小财在仇恨。而我哥,不是一个懂得仇恨的人。

在宿舍门口打了个电话到女生寝室,是班上另外一个女生接的,我说找盛可以,她说盛可以回去了。上午才考完,中午就回去了,怎么回家跟逃难似的?那女生听出是我之后,说信海欣在,找信海欣可不可以。边说还边发出阵阵诡笑,搞得我毛骨悚然。并不是说她笑得有多难听,而一听见她笑,我就想起她那口四环素牙。本不是打算跟信海欣说话了,可别人话说到这份上,估计信海欣在那边也听见了,我只好说那叫信海欣接电话。

“蔡小菜啊,我正准备收拾好东西就上寝室找你呢。”

“找我干啥?不会又是想叫我送你吧?”

“放心,这次轮不到你了。我爸今天到省里来开会,正好跟我一起回去。”

“这就好,不然你肯定又要拉我做民工。”

“你到女生楼下面等我吧,有份很珍贵很珍贵的礼物要交给你。”

“什么很珍贵珍贵的礼物?该不会是给我送熊掌吧?”

“差不多啦,不是熊掌,是用来套你那双熊掌的。不过不是我送的哦,我只负责转交。”

见了面,才知道是盛可以给我织的一副手套。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却当了真。这是第一次有女生给我送套,虽然只是手套而不是别的什么套,但我还是很有满足感,当场就试戴了一下。纯黑色的,织得也还精细,惟一的缺点就是,盛可以竟然生个指头都忘封口了,戴进去之后,十个指头像十个暴露狂,傻愣愣地立在外头。回到家里,我妈才告诉我,有种手套就是这样的,便于写字。于是我觉得我妈的知识比我还渊博。

站在女生楼下面,信海欣很怕冷惟的,两只手反抱着自己,脖子缩得短短的。

“蔡小菜,有没有一种幸福在握的感觉?”

“嘿嘿。好像有那么点。”

“快了,还有最后一个学期就毕业了,蔡小菜你可别辜负了可以。”

“什么啊,你说什么啊?”

“去你的蔡小菜,你少在我面前装傻。唉,不过没办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是你替高老头给我送情书,现在是我替盛可以给你转订情物。不过说真的,可以她比我好,你看她多细心,都会织手套。”

信海欣说完还恶作剧似的吐了吐舌头,装作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感伤。这种情绪转瞬也影响到了我,那副手套带来的那点微弱且摇摆不定的幸福,被几一吹,好像全散了。我看着信海欣,她也看着我,想要彼此躲闪,却又不知道目光该往哪个方向。于是我们忍着冷风开始傻笑,像两个孩子,无措地对望,每个眼神都隐藏着试探和慌张,最后,一切模糊,只剩下掩饰……

傻笑,成了这个冬天我和信海欣最后的温存!

第二天,还是同往年一样,凌晨6点多就从学校出去,赶去火车站。在进站口,我看见了白玲玲。她穿着件深色的风衣,东张四望地站在那。我发现她的时候,已经离她很近,想躲开,她却向我走了过来,大声叫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这里等我,她说她6点没到就守在这了,怕见不到我。大概也是冤家路窄吧,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多个进站口,就算她来得再走也没用。我问她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的火车,她说高老头告诉她的。我这才想起,难怪昨天晚上高老头拼命地问我车次和时间。

“你找我有事吗?”

“其实也没事。”

“没事那我走了。”

“小菜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那快说。”

“其实也没什么。”

“没什么那我走了。”

“喂,小菜你等一下……”

我走出两步,白玲玲把我拉住。我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耍猴是吧,耍猴得去找个矮小瘦弱点的。她愣了会,尴尬地笑了,那张漂亮的脸蛋被几丝难堪表情修饰过之后,像盘泡菜,叫人看了贼不顺眼。我等她说话,良久她却只是再交自言自语地喊了声小菜。我歪着头,用腾出来那只手拍了拍自家的脑袋:奇怪,这女人今天怎么左一句小菜右一句小菜叫得这么亲,一家人似的,以前她可是从来都连名带姓地叫。我斜着眼睛看她,像打量一只莫明其妙变得温顺的老虎,哦,不对,是母老虎。

“你找小菜是吧,他挺忙,赶火车,你话你快吱声。”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以后也许就见不着了。”

“是吧,你不是前段时候就辞职去北京了吗?”

“本来是早走了,后来有点事,耽误了,可能年后再去。”

“哦!”

“小菜,我想请你原谅高老头,不知道可不可以!”

“就这事?还有吗?尽快说完,我要进站上车了。”

“嗯,就这事。我知道我不能去要求你,但我按你的要求去做了,我发誓这辈子不再跟高老头见面,上次去你们学校,算是诀别。我可以离开他,他不能失去你这个兄弟。这是他对我说的,小菜你要相信我!你不能让所有的人都感觉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哥!”

我给了白玲玲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听见广播里催我所坐的那趟车的乘客检票进站,便转过身去,走了,而且步子迈得很快,却说不清是在赶时间还是在逃避。身后,白玲玲还扯着嗓子冲我说话。人群很拥挤,很嘈杂,走在混浊不清的喧哗中,我觉得自己像只孤独的兔子,惊慌失措地躲在偌大尘世的细微处,害怕着埋伏在四面的枪口。他们朝我开枪,也许是善良的开枪,甚至都没有子弹,可我还是会感觉被击中。

蔡小财就是那枚无形的子弹,让我任何时候都可能腹背受敌。我哥他一定不希望我对谁怀有仇恨,可是我很多时候又在担心,担心若是感知到那些事儿,他会一个人,偷偷躲在天堂的某个角落伤心。我担心他难过的时候,连个肩膀都找不到。

生活总有太多的意外,无常得叫人无从把握。相当的地点,相当的车次,相同的方向,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我再见不着蔡小财,再听不到他的叮嘱。虽然回去应当为父母分担些什么,我都记在了心底,但要是蔡小财还可以对着我的耳朵重复,我不会嫌他罗索了,真的不会了?我也知道,我也长大了,也该顶天立地了,不应该再花他挣的钱了,但如果还有机会从他手里接过那些面额或大或小的人民币,我依然会笑。倘若能换他重新活过,我愿意永远不懂事,永远吃他的用他的,我愿意把他当劳工,剥削他一辈子。

斤斤计较地悲痛了这么久,为什么仍旧无法停止?如果我是资本家,我要告诉全世界,我失去了一个最不愿意失去的剥削对象,他叫蔡小财,他是我哥!

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脸贴在玻璃上,每次呼吸都会模糊。模糊不了的,是刚才在进站口白玲玲留给我的那张脸,那张被难堪表情修饰过的漂亮脸蛋,那么真诚,美丽而向善。冬天里的5点多,天应该还是黑的吧,她一个女孩子顶着寒冷,顶在人色繁杂的火车站,心里肯定也是虚虚的。特别是现在的男人个个比我还好色,用那种一口想把人吞下去的眼神看她时,敢情她也会怯怯地后退两步。有时候我在想,像是全天下男人都跟我一样,有色心没色胆,治安肯定要好很多,至少性爱秩序要好一些。

蔡小财愿意我这么去记恨白玲玲的高老头吗?

我坐的是两人座的那边,很不幸地,靠近厕所。不过上帝终究是公平的,在让我忍受异味的同时,也让我享受到了美女。我说的享受,当然只是视觉和思想上的享受,没有庸俗到身体。同座的,是个漂亮的女孩,我猜她比我低两届的大学生。她和我一样沉默。这种沉默很让人憋闷,我决定打破它,于是在一番客套的闲聊之后,我对她说了我的故事,我哥的故事,白玲玲和高老头的故事。

我没有对陌生人倾诉的习惯,这次的冒失,是因为我一个人随着火车的节奏,想起那些恩怨情仇,却又没有刀光剑影配合,越想越不爽,所以找了这么个出口。听完故事,女孩并没说什么,等火车在一个小站停留几分钟又重新往前开,她才放下手中的零食,对我说:

“我想了很久,突然觉得,你其实并不恨他们。”

“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们与你哥有关,所以你认为不能接受。但我想,你真正接受不了的,其实你是哥的死,你因为接受不了这个,而无法去接受任何与此有关的变化。”

“你这么认为?”

“是的,我真的这么认为。你要相信自己,你真的不恨他们!”

车窗外,开始下起了雨,飘飘洒洒,如一场漫长的诉说,可我并不能听见雨声。我倾听这场没有雨声的雨,像在倾听一次没有足音的离开,然后,想起我哥。我说,哥,对不起,如果我真的不能恨他们,那么,我又只能恨你了。

我从来没像这次那样害怕回家,离家越来越近,心越来越慌。在蔡小财这事上,我和爸妈,仿佛经历了最具中国特色的足球联赛,打假球和默契球。我出现在家门口,爸爸在接过我的行李后,还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胳膊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菜回来了就好。话语间夹杂着重重的吁声,是那种因过度痛心的难以自抑。妈妈站在爸爸身后,看着我,一脸哭的表情,却忘了流泪。爸爸说,妈妈天天哭,早把该流的眼泪都流光了!

前墙上那些奖状还密密麻麻贴着在。我是记得的,在我上次离家之前,那些奖状好多都因为年月已久,很多地方开始脱边。现在却全粘得紧紧的了,看上去很平滑。爸爸告诉我,到省城把蔡小财的事情处理好回到家,妈妈就熬了一碗米浆,把脱边的地方都重新糊了一次。每天晚上,妈妈从堂屋进卧室睡觉时,都会在贴奖状那面墙跟下停那么几分钟,看着那些奖状发呆或者低声抽泣。

蔡小财怎么都是妈妈心里头最大的骄傲,无人能比。那些让妈妈引以为傲的过往,如今只是一面墙,一面面日渐褪色的奖状,会随便着岁月斑驳而去。能留住的,就只有这些了。很多东西当我们需要拼命地留住的时候,除了空手而归,就只剩平添伤悲了。有一种向着天堂的脚步,我们永远无法跟上,蔡小财从小时候就开始跟我比谁跑得快,从来不曾跑过我,除了最后一次。他用自己的生命赢了我惟一的一次。

第二天,我就看到了蔡小财临死之前给我写的那封信。爸爸说,信是从蔡小财死的时候所穿的那件外套口袋里找到的。叠得平平整整,都已经装进了信封,但没有贴邮票。

小菜,这可能是哥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请原谅在这种时候,哥已经没有胆量跟你面对面,哥其实也多么地想再见你一面,拍拍你的肩膀,看看你的傻笑。现在是凌晨两点了,很安静,我都能听见窗外并不算太多的风声。寝室里的灯坏了,我买了两根蜡烛,本来准备买一根的,我怕不够,因为我不知道这封信需要写多久,会不会写着写着又一个人哭出声来。我是坐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的,盖的是你们学校发的那种薄被,但好像也并不冷。这是你盖过的被子,有你的气息,哥在想,这也算是最后一次跟你同被而眠吧。

我们在家里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床被,总是很开心的,小菜,是吗?冬天里,你怕冷,你喜欢把脚搭在我身上,你还会在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说你的脚很冷,叫我用手帮你抱着。我好像从你15岁开始就帮你抱脚了,因为这时你已经长得很高,家里的被子短,你的脚总那么容易露在外边。可是小菜你知不知道,你的那臭脚丫子味道真的不好。背地里我还偷偷跟妈抗议过,跟妈说我每天晚上睡觉就和上厕所似的。也不知道妈后来教训过你没有,反正当时妈只是笑,很开心的那种笑。小菜,其实爸妈都是爱你的,跟爱我一样。

小菜,在写信之前,哥还觉得很多事情想对你交待,但写到这里却觉得不用了。小菜已经长大了,不是吗?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我想长大了的小菜,都应该明白了。你还记得哥最喜欢的一句话吗?小心走路,抬头做人!生活就应该做到这样的,特别是像我们这些乡下出来的穷孩子,太容易做错或者放弃。上次去你们学校,听那个叫信海欣的女生说她喜欢你,你却不肯跟她谈恋爱,你说是我要你大学里别谈恋爱。哥当时很高兴,也很难受。哥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我自己已经偷偷爱过了。你别怪哥,好吗?

后来我还给信海欣打过电话。对她的印象,也就一次见面一个电话,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小菜,我不知道你对她是种什么样的态度,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我跟你说过,你才拒绝。请原谅哥到了最后还出卖你一次,我对信海欣说,要她别放弃,要她坚持到你毕业。小菜,她真的是爱你的,因为她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很坚决。现在我就在想你们将来手牵着牵走在街上,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姿态。那个时候,哥一定会远远地看着你们,为你们微笑,给你们祝福。我想你们一定会去看我的,我想听见你和她,一起叫我哥的时候,我一定是很开心的。

刚才听见外面有人很大声地唱歌,深更半夜的,谁还会这么疯癫呢?我突然很害怕,蜡烛的火苗也在这个时候,很厉害地晃动起来。小菜,哥好像有点说不下去了,眼泪打在握笔的手背上,竟然是凉的。小菜,哥是不是很没出息?这么大了还哭!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想起当我走后,你,还有爸和妈,会为我流多少眼泪呢?你们的眼泪,就一定是温暖的,会滴在我身旁,或者我曾经到过的地方,告诉我,你们有多爱我。以前我很骄傲的,因为我的确值得你们爱,然而,当我决定要离开,我就已经失去了这份维持了20多年的骄傲。

在开始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也是坐在床头,微仰着头,很用力地闭着眼睛,却怎么也关不住眼泪,就像我这么多天来都说服不了自己停住脚步。天渐渐黑了,我固执地不肯把蜡烛点起。外面的灯光,好像也挺少,只稍稍有些闹声。小菜,你猜我听到什么了。我听见你拼命地踢我寝室的门,听见你大声地叫哥,听见爸妈撕心裂肺地哭得叫人不忍。你一定不能明白,在大家眼里,那么懂事那么有志气的蔡小财,怎么莫明其妙地要选择去另一个世界。哥不是因为累了,你是知道的,小菜,哥从小就不是一个怕累的人。哥是因为错了!以前哥跟你说过的,哥最怕的就是犯错误,哥最怕有那么一天,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就不再是爸妈的好儿子,不再是你的好哥哥。小菜,你能理解哥的心情吗?

人总是在以为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始选择犯错误,可是又在犯过错误之后,突然发现,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无路可逃。我用一年时间毁了自己,让自己再回不到过去。但是小菜你放心,哥给你花的每一分钱,给爸妈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哥用另外那些钱,交了自己一直拖欠的学费,另外还偷偷帮助过你们学校的一位女生,我很想见她,但我没见到她。或许她自己都不能明白,我怎么那么莽撞地就去帮她了。小菜,哥其实不是在帮她,哥好像只是在赎罪。

别去追究哥为什么要离开好吗?你就记住哥是因为错了就可以了。如果你能原谅哥的选择,如果你能原谅哥的自私,以后老家春天来的时候,你就到村子前面那个小山头上去,给哥割一把嫩嫩的青草,放在大门口的左边,这样哥回去时,就能记住家的位置了。小菜,你一定还记得的,以前我们打的柴或者割的草,就是放在大门口的左边。那时候我们看着柴堆越堆越高,直至高过你的头顶,我们总是会很开心地笑,爸妈也会很开心地笑。

小菜,天快亮了,哥真的写不下去了,不说了好吗?第一支蜡烛还没有燃完,我现在把第二支也点起来了,它们并排站在离我很近的书桌上,火苗忽闪忽闪的,像很投缘的两兄弟,像我和你。我是那支矮的,你是那支高的。小菜,当那支矮的燃完,我就要走了,我想那支高的一定不会被风吹熄的,就当你在送我吧。

……

信就是这么莫明其妙地完了,我想我哥他原本就没打算把这封信寄给我,我想他肯定是要在天亮之前爬上楼顶。也许,爬上楼顶之后,他突然又还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他那只因爬楼而骨折的腿一定疼痛难忍,所以最后只是在信的背面添上去最后一句话。

他说:小菜,不要随便到楼顶去玩,楼顶的风很大,穿再厚的衣服都觉得冷……

第十六章

新的一年,到学校的第一天,虽然是晴天,但天还有些冷。很多大学,大四第二期,是根本不需要来校报到了,可我们是三流大学,三流大学肯定就要有三流搞法。还剩最后两门课,等把这两门课结了,才能出去找工作。

高老头是早上到的,我进寝室的时候,他刚睡了一觉起来。寝室里别的兄弟都还没来,他跟我打招呼,我好像躲都没地方躲,只好低低地应了。正是正午时分,高老头等我把行李放下后,说,小菜,饿了吧,我下去给你买饭!我假装很累,双手捂着脸,其实是用手指摁住了眼睛。有种感动,在这个时候,连着一些残碎的记忆,开始往上冒。

寒假在家里,我已经想了很多,希望有一天,能当着高老头的面,叫他一声大哥。也许我永远不会这么做,觉得难以出口,就像以前,我总不肯管蔡小财叫哥一样,但现在长大了,我需要从内心里,把他们当哥。而他们,理应也当着名副其实。已经失去了蔡小财,我想我不能再把高老头拒之门外。

我对高老头说,不用了,我们一起下去吃吧。就这样,我们一起下了楼。高老头把手搭在我肩上,很熟悉的感觉,以前跟我起一块,他也总是这样,好像为了显示他高似的。他有许多很滑稽的习惯,像在路上跟我说话,每次都要把头低垂下来,像是怕嘴巴离我耳朵太远,我听不见。好在他并没有喷口水的习惯,不然我应该八百年前就跟他绝交了。

随便找了个小餐馆,喝了两瓶二锅头,再填饱肚子,高老头强烈要求我去语音教学楼下面那个雕塑旁边“坐台”。那块地,在我们学校向来是最受欢迎的,特别是有阳光的好天气,因为从早到晚都会被晒着,是搞阳光浴的最佳场所。雕塑好不好看,很次要,关键是雕塑边上那块大理石的台面,既能坐又能躺。不过打我进大学第一天起,就从来没看见有女生在上面坐过,开始大惑不解,后来慢慢才知道在学生中间流行“坐台”一说,既然就没哪个女生敢那么光明正大了。

我问高老头考研怎么样,他点头哈腰起来,说还行。然后,彼此就是长长的沉默,久了没说话,好像一时忘了该怎么交流。我叹了口气,把头略微扬起,望着前方的那一排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岁数的树,似有穿梭而过的幻影。

来学校的前一天,我一个人在村前那座小山头上坐了良久,坐在蔡小财那座小坟前,眼前看见的,也是一排树。回去的时候,我割了把青草,紧紧地捧在胸前,一路默念着:哥,我们回家!走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幻想回头就能看见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蔡小财,可是我没看到,一次都没看到。快到家门口,我才告诉自己,原来,我把蔡小财抱在胸口。

“我回去看到我哥临死前给我写的那封信了。”我转过头,看着正发呆的高老头。

“哦,哪封?”

“装在他上衣口袋里的,我爸拿回去的,我一直不知道。”

“信里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去死。他叫我别去追究,只当他做错了事。”

“那么好个人,会做错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我突然也不想去知道了,好像还害怕去知道!”

“也好,这样也好!”

“还有,我哥说他希望我跟信海欣在一起。”

“我也这么希望。”

说到这里,我们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然后又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拍了拍屁股。不过不是互拍,我拍我的,他拍他的,干脆利落,三下五下,连响声和节奏都非常一致。要命的是,高老头最后还多了声闷响。声音分两种,有种是无味的,另一种则是有味的。高老头最后那声闷响,显然是属于后者。我骂了句,他奶奶的,没出息,抢先两步走在了前面。高老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后面嘻哈着囔囔道:“小菜你怕成那样子干什么?那东西没长腿,不会追着你臭!”好像是还比较好笑,于是我也就借机回头笑了。

我看着高老头,高老头看着我,我们都止不住地大笑。这种快乐,似乎久违。

晚上信海欣过男生寝室来,看见我和高老头有说有笑,傻愣了好一阵子,再一声不吭地要拉我到走廊上去。黑麻子他们见信海欣像以前一样来势汹汹的样子,都大声地起哄,给信海欣拉我出门这个过程配音:反了反了,拉出去斩了!她倒也不介意,除了向着大家妩媚地笑了笑之外,向着我也妩媚地笑了笑。按理说,这么大张脸,展示出来的妩媚住比常人要多,至少面积上有一定优势,可我怎么看都觉得那表情只适合一个名字,那就是奸笑。

信海欣把我按倒。好在只是按倒在扶栏上,要是按倒在地,那我蔡小菜可能就有破身之灾了。她站在我面前,两只手像抓猪似的紧握着我的胳膊肘子。感觉就是我跟高老头重归于好这事,事先没通知她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她现在是寻仇来的。在我的一番哀求之后,她终于把脸上那妩媚丛生的凶狠表情调整为好奇,眼睛睁得哪两颗定时炸弹似的,对我步步逼近,然后红唇重启。我这才发现,过了个年,这妞竟然学会涂口水了。

“蔡小菜啊,你真跟高老头化干锅为,为什么啦?”

“什么干锅不干锅,我们中午喝了二锅头,没吃干锅。”

“你傻吧,我的意思是,你原谅他了?”

“他还像以前一样,是我的好兄弟。怎么啦?你有意见?”

“哈哈,我没意见,那我叫你陪我下去走走,你有没意见?”

“走一下没问题,但黄色录相我是不去看了。”

“蔡小菜你要死啊,谁要跟你去看黄色录相了?”

“上次你不是跟我去看过了吗?就忘了?!”

“去死。”

“还有,别带我去黑灯瞎火的地方,我最怕女生占我便宜了,又不给钱。”

“那你背我下去吧。”

“错了,那样不行的。”

“什么错了?”

“体位错了。”

“什么体位错了?”

“书上说还是男上女下比较好。所以,你背我吧!”

随信海欣下去,当然不是想跟她去花前月下,我是想问问她,我哥以前是不是真的跟她说过,要她坚持到毕业。只是想确定,却不知道确定是为了什么。

这天晚上很奇怪,校园里接吻或者进行其他亲热活动的特别多,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每到一个地方,正准备坐下,那种若有若无的嗯啊嗯啊的声音就会传过来。于是信海欣又会把我的手一拉,说蔡小菜我们走。我明知故问,说为什么要走,接着就就着点稀疏的月光看见她对我翻白眼。她的眼睛算是比较大的了,但我总觉得很小,仔细想想才明白是在脸的衬托下才显得小的。其实像信海欣那样子,有得半张脸就够用了。

转过来转过来,兜了几个圈子,最后只在九教前面那个小亭子里找到空位,就是我和盛可以曾经也来小坐过的地方。信海欣不怕,我也就没什么怕的了。睹物思人,我首先就问了盛可以。信海欣说盛可以已经来学校了,好像气色不错,心情不错,在寝室里还乐呵呵地问有没有想去当尼姑的,可以同路。

“靠,她想去当尼姑,不会吧?那信海欣你也去好了。”

“听说脸大的拒收哦!”

“哈哈,你也知道,不错不错,女人一有自知之明就可爱起来了。”

“是女孩,不是女人。”信海欣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

“女孩和女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女的吗?”

“有区别,我说有就有。”

“对哦,是有区别。我想起来了,女人和女人关掉灯都是一样的,但女孩和女人关掉灯就有有所不同了。”

“死蔡小菜你有正经没正经啊?”

说我没正经,我正经起来就是的,挺直腰,双腿并拢,两手摸住膝盖,像那种坐马桶同样讲究坐姿的一样,面目呆滞,不苟言笑。信海欣对我说话,我不吱声也不转头。这下轮到她急了,拿只肥嘟嘟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还不停地问,蔡小菜你怎么啦?是不是见鬼了?我依然不出声,保持沉默,保持肃静,等她问到第五次的时候,我突然双手上举,大嘴一张,还惊恐地叫了一声“鬼啊”,结果信海欣一头就栽到我怀里来了。这显然不是我的阴谋而是一场意外,我手足无措,顺势抱着她好像有点趁人之危,推开她又显得有点不人道,一时间还真左右为难起来。幸好我总是那么聪明,灵机一动,略施小计就把尴尬给干掉了。见信海欣在我怀里趴了两三秒了还没有半点把头抬起来的意思,我说信海欣啊,怎么回事,想吃奶了?感觉到一股又粗又快的气体冲击我的胸部后,信海欣大笑着把头从我怀里拿开。

疯得差不多了,就真的该干正经事了。

“我哥以前给你打那个电话,还说过什么?你一直不对我交待,太不厚道了。”

“他说过的每句话我都复述给你听了啊!”

“还不老实!”

“是真的,蔡小菜,你还在想他到底为什么要死这个问题?”

“没有,我现在是在考虑我的终身大事。”

“跟我一起考虑?”信海欣似乎已明白一二,脸上露出喜色来。

“我看了我哥写给我的信,他说他觉得你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他说他说我跟你在一起,他说他你等我等到毕业,你答应了。到底有这回事没这回事?”

“有啊,当然有,只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告诉你嘛。”

“难得你有时候还能矜持几下子哦。”

“蔡小菜你过奖啦,嘿嘿。那你说我们能不能修成正果啊?”

“怎么修?”

“我也不知道怎么修,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没一点感觉。”

“什么感觉?”

“你爱我吗?”

“好像不爱!”

我话刚落音,信海欣就站了起来。其实我以前也这么坦白过,只是可能这次坦白时语气正规了些,这刺伤了她。她是低着头跑开的,头发半掩着脸。有种疼痛,已经不需要表情来表达,我想我是能感觉得到的。我在后面叫她的名字,但并没有追上去。我的脚步是沉的,沉得迈不开。

坦白就是去掉一些伪装,好比刀离开鞘。坦白没有错,只是有时候,坦白就是伤害。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判断到底爱不爱一个人,我一般采用比较原始的标准。比如,跟信海欣在一起,我连亲她一口的想法都没有,于是就觉得是不爱她的。

说信海欣像根橡皮筋,一点也不为过,而且是性能非常好的那种。按她的说话,伤心过后,洗把脸就没事了。上课的时候,她依然喜欢跟我同桌,喜欢在桌子底下做些小动作。她说她喜欢看我笑,她说我笑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也是开心的。我却不领情,还说,信海欣你得付费给我才对,你开心我给你做表情,没钱我可不想一直干下去。

跟高老头的关系死灰复燃后,一切又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惟一的区别,就是曾经十分讲究以身作责的盛大班长喜欢上了迟到早退。那天上课的时候,本来都已经说好了,我,高老头,还有信海欣、盛可以,四个人中午一起吃饭,可还没到下课时间,盛可以已经不见了人影。

三个人在餐馆里坐了没五分钟,菜都没点好,信海欣就接到家里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始终望着我,眼神里躲着疑惑,而嘴上只是不停地说着“怎么可能”。最后脸色全变了,呈惊恐状。我莫明其妙地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什么,心里不免有些紧张。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蔡小菜,你以前跟你说过你哥还问我要过我家地址没有?”

“不记得了,好像说过吧,我不记得了。”

“见鬼,我一定给忘了。你问过我那么多次,问你哥正月给我打电话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就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事?”

“怎么啦?”

“先别急,让我缓口气,让我好好想想。你哥那次是问我要了我家的地址,我想是你哥,所以随口就告诉了他,还跟他开玩笑,叫他有空带你一起到我家里玩。我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呢?见鬼了!”

“到底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我妈给在电话里跟我说,家里收到一个包裹,是寄给我的,寄信人竟然是蔡小财,你哥就叫蔡小财对不对?”

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头在听到蔡小财三个字那瞬间突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想信海欣和高老头的心也一定悬了起来。高老头望着信海欣,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已经被鬼故事折磨得如同惊弓之鸟的他,脸色倏地一片苍白。

高老头说:“怎么可能?小菜他哥都走了那么久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给你寄包裹?信海欣你成心吓我可以,但你千万别跟小菜开这种玩笑。”

信海欣说:“高老头你去死哦,我能拿这事开玩笑吗?你当我神经啊?你以为我相信?可是我都问过我妈好几次,我妈说寄信人的确写的是蔡小财。”

我问:“你妈说里面寄的是什么?”

信海欣说:“我妈没打开,我叫我妈别打开。蔡小菜,我吓死了,你摸摸我的胸口,现在心跳至少每秒五百下。”

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有女生主动叫我去摸她的胸,可这种时候,我哪还有心思名正言顺地去占这个便宜?实在是有些生不逢时。

在我的要求下,信海欣又打了个电话回去,再次证明,她家里收到那包裹寄信人写的是蔡小财,千真万确。她妈接电话的时候,还特意把包裹拿在手上又看了一遍。信海欣没告诉她妈蔡小财是谁,更没敢说蔡小财死了都一年了。她怕吓着她妈。她只叫她妈先把包裹放在抽屉里,不要动……

这天晚上,我,高老头,还有信海欣,都没睡着。感觉里,这是个怪异的日子。熄灯后不久,寝室里就安静了下来。这不像男生特别是马上就大四了的男生的风格,若是在平常,要么有人点着蜡烛打牌,要么大家就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吹牛皮侃大山,热热闹闹持续到凌晨之后。

在我们这种学校,男生们是极少谈论理想的。当然,如果争取不重修,立志能毕业或者一辈子能跟100个以上女孩子睡觉也算理想的话,我们还是经常谈的。

可是这天晚上,连这些三级理想大家好像都失去了兴趣,灯熄了才一刻钟便有两位吃了睡睡了长的室友开始打猪鼾了。起此彼伏的鼾声没有高老头的份,虽然他也有睡觉打猪鼾的好习惯。他跟我一样,始终没睡觉。他睡到床边,把头探出来,俯视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我说话。我知道他是白天听了信海欣说家里收到我哥寄的包裹还在害怕。

“小菜,我们到走廊上抽支烟吧。”

“烟不是都抽完了吗?这么晚商店早关门了。”

“我刚才在枕头底下摸到一支。”

“靠,那是什么时候的了,还能不能抽?”

“能抽的,我闻过了,霉味还不是很重。”

“那你出去抽好了。”

“你不陪我?我把前半支让给你抽。小菜你这总该给面子了吧?”

我勉强答应,高老头就砰的一声跳下了床,臭脚丫压在我被子上,磨蹭许久才把鞋穿上。每人抽半支烟,对我和高老头来说已寻常事。有时候他前半支,有时候我前半支。

高老头恭恭敬敬地把那支烟递给我,再恭恭敬敬地打燃火机给我打火。走廊上靠近我们寝室这则的路灯坏了有好些天了,一直没有来修。微暗里,当高老头嚓的一声把打火机打燃,那束桔黄中裹着浅绿的火苗,突地冒出来,往上蹿,顿时就灼伤了我的目光,又像从目光直蹿心底。

我想到了被我装在小铁皮罐里的那些打火机,我数过的,16个。在我带过来之前,它们散散落落地躺在蔡小财的抽屉里。我是记得,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些打火机的时候,总觉得它们并不那么安静。或许是与火有关,与燃烧有关,搁在任何一个角落似乎都构造不出安静的景象来。蔡小财那么小心地收藏着它们,而它们,是给蔡小财点燃了希望,还是灼伤了蔡小财的某段心情,某段莫名的青春?

高老头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眼神探照灯似的盯着我嘴里叼着的那支烟,一副馋得要抽筋的样子。他的手很有力。

曾经,也就是在这个位置,蔡小财也这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过。高老头比我高,搭起来舒服,我哥比我矮,怎么搭怎么别扭,也吃力,可大一第一期快放假的那天晚上,我哥还是把手搭在我肩上很久。

当时已经是大冷天,蔡小财打电话给我,当时斜坐在床上,半个身子缩在被子里避寒。本来就冷得很不耐烦,再爬起来接电话,心里整个就不舒服。我拿起电话就耍脾气,说蔡小财你打电话找合适一点的时候好不好?你这不是成心想把我冻死吗?蔡小财也不跟我计较这些,倒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被子薄了,晚上睡起来不暖和。我这个也老实,有啥说啥,有一说一,于是就说是不是啊。

我们的被子是学校统一订购的,全部黑心棉,短而小,对于我这种比较体形相对庞大的人来说,盖那被子跟盖了块裹脚皮似的,高老头就更惨,他每天都缩着睡,早上醒来膝盖以下的部位就全在被子外面了。

我只是因为不耐烦而随口说说,没想当天晚上蔡小财就过来了,抱着他从家里带来的那床厚棉被,换走的是我们学校发的黑心棉。我们学校发的那被子也太小了,蔡小财走的时候,一只手就给抱住了。我出到走廊送他,他就把腾出来的那只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很用力,像在抓。可是他一直没说话,只是那么用力地搭着我的肩膀。他的嘴不时嚅动着,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后来回家过年他才告诉我,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他想哭了,很努力地才把眼泪止住。他说他在抱着被子来我们学校的时候,在车上有人问他抱着床被子要去哪里,他说他弟弟在另一所学校上学,被子太薄,晚上睡觉的时候冷,他去跟弟弟换一床。结果那人笑他,说你这当哥哥的就有意思啦,被子薄了买一床不就得了,大老远的抱来抱去像逃难似的。这不算取笑,却依然让蔡小财难过了。

蔡小财不拜金不仇富不嫌贫,但是别人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他知道,他最缺的,金钱原来真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比如温暖。

烟抽了没几口,寝室里的电话就响了。那电话机是十多块钱买的,但好像还蛮先进,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除了会响,每个键都还会闪出暗红的光,以便能让人在黑暗中依然能确认位置。我把那支差不多发霉了的烟递给高老头,然后走进寝室。

“喂,对不起,你要找的人睡觉了。”

“死蔡小菜,少跟我耍这些老掉牙的花招,小心你踢得你屁股开花。”

“哈哈,信海欣?是你啊!那你来踢吧,正好我现在只穿了内胆,高老头也是。我们正站在走廊上抽烟呢,我在抽前半支,他在等着抽后半烟。要不你把我们两个一起踢了,准备踢成玫瑰花还是牛屎花你自己选择吧。”

“蔡小菜难道你话这么多。告诉你吧,我睡不着,想起家里收到包裹的事。你和高老头也因为这睡不着的吧?”

“我自己的哥,我有啥好怕的,不过好像高老头有点。”

“是的是的,我也有点。我刚才还是忍不住打电话回去了,叫我妈把那包裹给拆了。”

“真的?寄的啥?”

“我妈说是两个笔记本,全新的,里面什么都没写。”

我心里直犯嘀咕,接下来的整整一晚,都在想信海欣所说的那两个什么都没写的空笔记本。会是谁寄的呢?难道天堂也有邮局?就算有,蔡小财他寄两个新笔记本给信海欣干什么?该不会是天书,活着的人看不到字吧?我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说不上害怕,只是心里找不到出答案有些闷而已。我说过,我自己的哥,我怎么也不可能去害怕。就算晚上睡着睡着,一个翻身发现蔡小财就挤在旁边躺着,我也不会害怕。或许,还会惊讶地叫一声哥。

第二天上液压传动课。这课我们在课表上都划了五个红色的五角星,表示教这门课的老师变态得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是万万缺不得半节课的。变态都达到了五星级,简单吗?五星级的厕所我们是不敢上,而五星级变态老题的课我们是不敢不上。

我和高老头都一夜未眠,但还是一手拿包子一手撑眼皮地赶去了教室。很及时,两只脚刚踏进门槛,上课铃就响了。我们走的是后门,想找后排的座位坐,却发现全被先到的同学挤满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刚好从信海欣旁边经过,她对我做了个鬼脸。她那张脸做鬼脸真是太方便了,稍稍有点表情就能变形。

一二节课下课之后。我和高老头刚走出教学楼大门,就被信海欣追上来了。信海欣要我们陪她去收发室取信件和报纸,我想老爸可能给我回信过来了,于是点头答应。

由于到了大四,班里的信少了,信海欣自己也懒了,所以常常三五天才去开一次信箱。我问信海欣多长时间没去开班里的信箱了,她说这个学期都还没开过。我要她把信箱钥匙给我算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她神经病发作似的唱起卖报歌,啦啦啦啦,结果拉到一半就拉不出来了。

盛可以看着我们在疯,在旁边经过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我是在她走出有三米远的时候才认出她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叫她,虽然心里其实很想跟她说句话。她好像对我有些躲闪了。

“信海欣啊,你不会又跟盛可以打架了吧?她怎么都不理你呢?”

“又打什么架啊?难道还要讲究江湖规矩报什么仇不成?”

“那她刚才怎么不跟你打招呼?”

“猪脑袋,她肯定是害怕跟你说话,所以才低着头溜的啦!”

“我有什么好怕的?”

“怕你泡她啊。”

“泡你个猪脑子。以后别开这玩笑了。”

我再次往前望的时候,盛可以已走到前面那个岔路口。背影晃荡在夏日的阳光下,竟然有些恍然,有些暗淡。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是我在猜测她的心思。她会有多长时间找不回快乐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她快乐起来。是因为我自己很不快乐吗?

曾经有人说过,只有那种很不快乐的人再会无比强烈地想身边的人快乐,因为别人的快乐对他来说也是种希望。

传达室一般都在一二节课下课之后才开门,全校的信箱都集中在一间不是太多的房子里。这算是我们学校的特色,说是便于管理,其实还不是他们想偷懒。大一大二的小孩子们打信箱格外积极,本就不宽的过道上挤满了人,进进出出,像挤公车或在食堂排队打饭。

信海欣往里挤,我在门口等她。我们班的信箱在比较里面的位置,挤进去不是很容易,像信海欣那身材就更加困难了。正想着她怎么还不出来,突然听见她在里面大叫我名字,语气焦急而慌张。接着就看见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惊慌失措的样子,抛手榴弹似的把一个扁平的包裹抛给我。我都在疑惑,心想难道有人寄了热东西来不成,丢得跟烫手似的。

“蔡小菜,鬼啊,你哥寄来的包裹,又是你哥寄来的包裹。”

拿住包裹,定眼一看,我也差点尖叫起来。这个寄给我的包裹,寄信人同样写的是蔡小财。我没有眼花,那的确是我哥的名字。我也能看得出来,那不是我哥的字。那字写得也够丑,但还没丑到我哥的那种境界。我哥的字我能不熟悉吗?他给我写过那么多信,再说我还为了冒充他给老爸老妈报平安研究过他的狗爬体。

手微微发抖,心和眼睛却微微发涩。

不是我哥,会是谁?可是我又多么希望就是我哥寄过来的,多么希望他还偷偷活着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如果他还真活着,如果他还真可以给我寄东西,就算寄的是核武器我都愿意收啊!我知道蔡小财不可能还活着,他拿自己的生命开了玩笑,生和死便已经没了奇迹。

寄给我的竟然也是两本崭新的笔记本,里面什么字都没写。一本是蓝颜色的外壳,上面的图案是一束斜放的鲜花,被一根红色的带子拴着;另一本是黑色外壳,中间有块留白,像开了扇窗,隐隐地能看见远处的星星和月亮。

代表着天堂和祝福吗?天堂在哪里?祝福送给谁?

信海欣站在旁边,眉头紧锁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慌也有疑惑。她告诉我,她妈看到的两本笔记本,也是一本蓝一本黑,应该跟这两本是一样的。

“蔡小菜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也糊涂了,我只知道那字不是我哥写的。”

“那又会是谁玩这种恶作剧啊?”

“恶作剧?谁会这么无聊?不可能的。再说你家的地址,我哥不告诉,谁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哥要别人寄的。”

“也许吧!可是我哥要别人寄两本笔记本干什么呢?当真是吃饱了撑着啊!”

“烦烦烦,烦死我了,今天晚上肯定又睡不着。”

“睡不着跟我去睡。”

“蔡小菜你要死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当然已经没了心情开玩笑,就算说了玩笑话也是因为习惯了脱口而出罢了。联想到上个学期莫明其妙收到的那6000块钱,我突然无比肯定地认为,在蔡小财死这事的背后,隐藏着另一个人。我仔细看了包裹上的邮戳,那个人就在省城,在离我哥学校不是很远的地方,但地址写的是H大。

第十七章

接连两个星期,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做恶梦,梦里听见蔡小财的哭喊,却怎么也见不着人。我站在很黑的夜里茫然四顾,寻找那个熟悉而悲惨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无论怎样去努力都找不着,好像每个方向都是对的,又好像每个方向都是错的。

我犹如一只惊慌、焦切的鹿子,徒睁着双眼,看不到想看到的一切。最后我开始发出很无助的悲吼,一句一句,回应给我的,仅仅是些零碎不堪的回音。在梦里,我听见我哥叫我的名字,我听见他在很远的地方用微略的声音对我说话,说他错了。然后声音一点点小下去,我便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往往都还是半夜,走廊上的路灯,透过窗户漏进些许暗淡的光线。打鼾打得很香的高老头,是惟一能被我的惊叫声吵醒的人。其实在平常,他都睡得很死,但这些天,我制造稍微大点的声响,他便会突地从睡梦里跳出来,把头越过床沿,小心地问我:小菜,你怎么啦?又做梦了是不?

有天夜里,我醒来之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就披件外套下床来,搬把凳子坐在我边上,陪我抽烟、说话。他的脚还是那么臭不可闻,可是他让我感觉到的那份兄弟深情,却依然在那些幽灵似的脚臭味中显得温暖沁人。

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和两本空白日记本,却让我感觉自己离某个真相越来越近。这种感觉让我心若悬空,就像我很不想去哪个地方,却被人强行拉上了车。很有点强买强卖的味道。

谁是最有可能的“真相携带者”,白玲玲,盛可以,信海欣,还有给我汇款和寄空白日记本的那个“神秘人”?

想再找盛可以聊聊。

自从我哥死了之后,她很多莫明其妙的情绪和不可理喻的行为,让我一直对她充满好奇。我以前也对她有过好奇,不过都是些无聊至极的好奇,比如好奇她的丰满是不是靠着加厚内衣撑的门面等等。

上课不方便说那些事,只好等课后。我约了她好几次,却不成功。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然后说改天吧。改天跟拒绝差不太多,只不过一个是无期徒刑一个是死刑。我搞不明白她怎么又开始躲我了,不耻下问找信海欣问答案。信海欣卖关子,抓了耳朵摸鼻子,折腾半天敢只折腾出个反问。

“那你说为什么呢?”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我白痴啊我!”

“她总神神秘秘的,我都烦她了。不过蔡小菜啊,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如果说出来算犯法,你就不说好了。”

“有天晚上熄灯了,可以她趴到我床头偷偷问我。”

“偷偷吻你?”

“是问我。蔡小菜你个猪头。可以她问我,说她拒绝了你,你是不是会很伤心。”

“什么拒绝不拒绝啊?我约她又不是谈恋爱,是说别的事。”

“我知道啦,我不是说这几天。我是说上个学期。”

站在教学楼的拐角处,信海欣诡秘的笑填满了那个有阳光的午后的寂寥。笑完了,她就微低着头,抬眼瞪着我,再用右手做出拿手枪瞄准的样子,说蔡小菜你别不老实啊,盛可以都跟我说了。我其实不是真的笨,只是有那么点笨而已。从信海欣的语气和表情,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盛可以肯定是把我上学期在我老乡租住房里偷吻未遂那破事告诉信海欣了。她一定认为那是对我最显而易见的拒绝,她一定以为我从那之后会因为她的拒绝而伤心欲绝。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有点伤心而已,更多的是觉得好没面子,特别是现在信海欣这八婆也知道了。我好怕信海欣拿这事嘲笑我,好在她并没有。

信海欣比我还人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也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脸大的缘故,她的脸可以盛放比一般人更多的表情,喜怒哀乐可以一起上,让人很难分辨出她是高兴了还是难过了。

第二天是周末,信海欣叫我一起吃晚饭,说是校门口新开了家很有情调的休闲屋,浪漫烛光晚餐六折优惠。她盛情邀请,我却没领情,还反唇相讥说烛光晚餐有什么浪漫的,我小时候天天都煤油灯晚餐呢。不是怕跟她在那种地方孤男寡女会彼此尴尬,而是因为我在她叫我吃饭之前半个小时,爸爸到邻居家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收到两个空白日记本。奇怪的事再次发生,让我惶惑的心提到了嗓门眼。我不知道怎么对爸爸撒谎,不知道怎么去解释,也没敢把自己也收到同样的日记本这事告诉爸爸。

寄给爸爸的那个包裹,跟寄给我和信海欣家里的,应该是同一时间。我老家那镇上的邮递员可能是全世界最没道德的邮递员了,十天半个月送一次信到村里,还要看心情。

高老头给我买了饭上来,但我没吃下去。寝室里开了两桌牌,我无心参与,也无心围观,便先上了床躺着,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是幻觉,乱七八糟,估计用牛角梳都理不清。可能是这段时间一直没睡好的缘故吧,胡思乱想地躺了两个小时,竟也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寝室里已经关灯,他们打牌的点起蜡烛在继续奋战。高老头玩兴正浓,我问他几点了,他压根没听见,头都没抬,连鼻音都没给我回应一个。我起床去上厕所,一泡尿才撒到一半,就听见他在走廊上大呼小叫起来,说是有我的电话。

半夜三更谁还打电话找我呢?急急往寝室赶的时候,心紧张得抽动了几下。我甚至还想,该不是给我汇款和寄日记本那个神秘人吧。拿起电话,我装得很深沉,说话前所未有的有礼貌。开口之前,我还对正朝我看的高老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打牌声音小点。

“喂,你好,我是蔡小菜。”

“蔡小菜啊,你快出来,我是信海欣。”

“原来是你这个鬼啊,都这么晚了,出哪里去?你别老喜欢半夜三更打我主意好不?”

“别贫了你,你快出来。”

“有事?”

“我在校门口等你,你要快,跑过来好吗?”

“在校门口是吧?”

“是的。不说了,我挂电话了。等你。”

信海欣从来没这么正经过,而且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有很急的事的样子,我不禁害怕起来,穿鞋子的时候连打几个寒颤。我拿出以前跟蔡小财比谁跑得快的那股劲儿,以玩命的速度跑到了校门口。远远地看见信海欣站在剌眼的灯光下,形单影只,手里提着个行李袋,晃来晃去。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她给我的却是张嬉笑的脸,全然不是有急事的样子。举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蔡小菜把你吓得快抽筋了吧。

“你到底搞什么鬼啊,深更半夜的提个包出来,要拉我去抢劫?”

“抢你个头,我是要你送我去火车站。我得赶回老家去。”

“这么晚了回去?想你妈了?别告诉我你还没断奶!”

“快走,别罗索。是我妈妈的姑妈快不行了,我爸叫我赶回去。”

我哦了一声,然后开始转动脑子想她妈妈的姑妈她应该叫什么,一直想啊想啊,于是就忘了去想,这么个亲戚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地跑回去见最后一面吗?不知道是我蠢,还是信海欣掩饰的本领实在了得,反正在这个深夜,我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送别。由于晚上没有公车,我们花15分钟走出进学校的那条小马路,在大马路上才拦到的士。

信海欣说凌晨一点半有趟去她们那的火车,她就坐那趟。她在候车室外面那个夜间临时售票点买好票,离上车时间就不多了,我们赶紧进站。

上车后,帮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再帮她把行李一二三四地搭在行李架上,我准备下车。这个时候两边都还有很多涌上来,走过来走过去,想挪动一下都难。信海欣却还不肯坐下,站在我身边,说我把我送到门口。拗不过她,只好由了她。

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手还扯着我的衣服,生怕我一溜烟就跑了似的。也不知道她跟我说话没有,当时车上闹哄哄的,就算她说了,我也不一这能听见。等我们走到门口,该上的人也都上了,我回头看她,她也正看我,而且是一副想打我主意的眼神。

“蔡小菜,你抱一下我吧。”

“为什么?”

“反正这里没熟人。”

“没熟人就要抱啊,还有天理没天理?”

“不抱算了,我都这么不要脸了。”

“脸还是要的,那么大张脸,丢了可惜。”

“蔡小菜你到底抱不抱?”

“我不知道怎么抱。”

“就像电视里那样”

“可是我好久没看过电视了。”

“算了算了,太丢人了。”

“要不你转过身去,不要看着我,这样我可能就有色胆了。”

“好!”

信海欣粗腿一挪,把身子转了过去。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蔡小菜终究是胆小鼠辈。信海欣突然说要我抱抱她时,我就已经吓得两腿跳舞心跳加速了,怎么可能还有胆行劫女色。逃命似的下了车,回头看,信海欣还背对着车门站着,一动不动,像具木偶。我躲在站台上那根方柱旁边看着她,她一直没有回头,一直没有转身,直到列车员把门关上。这么个把戏,等待结果不过只需要三五秒,而她却愿意等那么久。也或许,在三五秒过后,她其实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她不愿转过身来面对,面对空空如也的眼前。

那个被火车带走的背影,存在了我的记忆里,不时浮现,刺痛一种叫想念的东西。

回到估计早已是一片狼藉的寝室,就接到信海欣从火车上用手机打过来的电话。那般打牌的家伙都已经上床打鼾。拿起听筒,知道是信海欣之后,我的脸上像被人浇了汽油点了火,热辣辣的,心里紧张得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说话小心翼翼的。

“你你,你就到家了?”

“到你的死猪头,蔡小菜你今天太让我失望了。”

“我我,我怎么让你失望了?”

“你不抱就算了,还骗我。”

“我没骗你。”

“还没骗我?我告诉你,我现在跟你说话还是咬着牙齿的。”

“怎么,牙齿长虫不舒服了?”

“去你的蔡小菜,姑娘我今天伤心了。”

“伤什么心,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不就是牙齿痛吗?”

“你还转移话题!!”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你牙痛这事吗?”

“再气我,再气我就跳火车。”

“不要跳,听高老头说,火车上的厕所都是直接通铁轨的,你跳下去,多脏!等你一起来,身上肯定就是一把屎一把尿了。”

“你恶不恶心哪!蔡小菜你知道我今天背对着你时,心里在说什么话吗?”

“你在心里嘀咕,我啥能听得到呢!”

“我在说,蔡小菜,勇敢点,再勇敢点,再不成给个面子也行。”

“不是的,不是的,是列车员把我拉下去的,说是要关门了。”

“狡辩!”

“是真的,你相信我,我谁都敢骗就是不敢骗你。”

“那好,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伤心了,下次再给你一个机会。”

“啊??还要给……”

以为撒了谎会让事情简单些,没想却让自己给栽了。信海欣这妞也太强了点,丢脸都丢到这个份上了,还说要给我机会,这不是把我往死里整吗?看来遇人不淑这词也该用来同情同情男同胞了。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留在火车上那个背影,竟成了一种无言说痛的暗示。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在这种一别或许就不会再见的时候,信海欣那么爱我,她怎么都可以忍住不哭。她是不想让我担心吗?最后的最后,她不哭,她什么也不说,也是一种爱!

在后来的毕业晚会上,我完成了大学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台表演。我唱的那首《你背对着我》,让自己,也让别人,落下了泪。歌词是我写的,学校外语系一位爱好音乐的老师帮我谱的曲。我从来都不知道,蔡小菜竟然可以把一首歌唱得那么好听——

饭菜里的小苍蝇那么多/像我们开过的玩笑旷过的课/是谁端着盘子天天喊饿/还说苍蝇飞起来也是花儿朵朵/

床底下的臭袜子那么多/像我们流泪的脸庞犯过的错/是谁张开双脚随手就脱/还说袜子臭一点并不影响报国

想起那天你背对着我/你在心里说/抱抱我,你一定要抱抱我/你在前面伤心难过/我在后面偷偷地躲

是不是一切都成了传说/是不是所有期待都已做作/此时此刻/校园里的每盏灯依然闪烁/你已经听不见我为你唱的歌

你从此永远背对着我/爱已经不在熟悉的角落/心开始在琴弦上放纵寂寞/可是你还会不会说/抱抱我,你一定要抱抱我

三天之后,盛可以找我要人,要的正是信海欣。信海欣一不见,她就找我,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作风,好像我的工作就是专门拐卖信海欣似的。我是傍晚的时候在北门的小书店里被盛可以逮住的。当时我正陪高老头在那堆被无数人染指过的武侠小说里寻寻觅觅,想找本看过次要最少的回去温习一下。盛可以先打电话到男生寝室找我,黑麻子告诉她我在书店“掏金”,她便追了过来。

“蔡小菜,海欣跟你说她到哪里去没有?”

“她回老家去了啊,说赶去见她妈的姑妈的最后一面。难道她都没跟寝室里说一声?”

“哪有说。我们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那天早上起来她就不见了。”

“没事没事,就她那样,没人拐了卖到娱乐场所去的。”

“你确定她是回的老家?”

“当然能确定,我都把她送到火车上去了。你是不是找她有事?”

“那就好,她回学校了告诉我一声。”

说完,盛可以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似乎跟我多呆一分钟都难受,整个把我当定时炸弹。我赶紧追到书店门口,冲着正小跑着上那个小坡的她大喊。

“喂,盛可以。”

“什么事?”

“信海欣回学校的时候,为什么要我告诉你一声啊?她又不住男生寝室。”

“反正你告诉我一声就是的啦。”

“好啦好啦,还有啊,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现在要去系里帮海欣请假。她走那么急,肯定没请假。我晚上给你电话吧。”

我折回书店里,和高老头两个人翻来倒去折腾了个把小时,最终还是没租成,因为书店里好像每本武侠小说我们都能倒背如流了。高老头不甘心,说来了不租本书回去,太不划算了。于是我们开始在武侠小说之外的书架上翻找,很快两个达成共识,搬了套《海蒂性学报告》回去。

晚上我和高老头便窝在床上看这书。高老头是强化训练,而我还只是启蒙,所以我看得比他慢许多。寝室里的兄弟进门后的问候千篇一律:小菜,猫在寝室里干什么呢?我说看书,等盛可以的电话。一般的人只是问问,并不是真的要关心我在寝室里干什么,更不会关心我看的是什么书。

偏偏粟雷那小子神经兮兮地把书抢了过去,然后暴笑道:“小菜哥你不会吧,见盛可以之前还是研读这种书吗?我跟你说,那种事是无师自通的,根本用不着学。”

我对他挥了挥拳头说:“学你奶奶的两块,我又不是为了见盛可以才看这书的。”

他用脚跺了跺地板,再朝我笑,说:“小菜哥,算算看,此地无银几百块啊?”

这时高老头说话了:“小菜要不你站起来给他看看,连处级干部看了都没反应,说明书非常健康,是吧?”

我说:“高老头你别想害我,有反应说明书不健康,没反应说明我有问题,那不成了有反应没反应都不行?”

开着玩笑,大家闹了会,很快到了晚上9点。盛可以怎么还不找我呢?不会又放我鸽子吧?正纳闷,并准备咒盛可以几句,电话响了。我呼啦一声冲过去,接起来,刚喂了一句话,那边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电话挂断了。把听筒搁下,着着等了五分钟左右,眼睛都快把电话机盯得起火,铃声也没再响起。惨遭调戏,心里不郁闷那我肯定有病。为了证明自己没病,所以我大发了一通牢骚。

悻悻坐回床头进行纸上谈兵式的性启蒙,正进入状态,电话不合时宜地再响,我嘴里嘀咕着说他奶奶的这电话太不人道了,但还是去接了,依然希望是盛可以。

“喂你好,找我还是找谁?”

“麻烦你帮我叫高老头接电话好吗?”

“哦!”我失望地回应道,把听筒重重地搁在桌面上,转头冲高老头大喊,“高老头,找你。女孩子。估计是找你要债的。”

其实除了秦琪,另外也没哪个女生来向高老头讨过情债,但自从那次秦琪上门闹过之后,凡是有女的找高老头,他们都会揭高老头的伤疤,故意反问说讨债的又来了?

高老头接电话,我去隔壁几个寝室转了一圈。不同系的,大家也挺熟悉,不过彼此交流的项目相当单调,除了周末熄灯的时候出到走廊上一起起起哄,就只剩下切磋牌艺了。逛到第三个寝室的时候,听见一伙人又在眉飞色舞地谈论九教的鬼故事。我是个喜欢听鬼故事的人,他们讲得神乎其乎,完全把我给勾引住了。这个学期,高老头已经不负责那里的卫生,我们自己寝室对鬼故事的获取显然已经比别人慢半拍。

原来九教的鬼故事已经有了新内容。九教新出现的,仍旧是女鬼。在我的记忆里,在那些传言里,九教是从未出现过男鬼的,这可能自习人群中阴盛阳衰不无关系。

他们说,最近在九教经常能看到一个女生,披散着的头发快要把整张脸都遮住。这个女生出没在四楼的某间教室,坐最后一排临窗那个位置,把头埋得很低,别人无法看清她的脸,但有时候会能听见低低的啜泣声,悲悲切切,煞是恐怖。据他们讲,这个故事是从理学院的大一新生那边传出来的。

九教的四楼我去过几次,只一间教室,别的房间在我们念大二的时候就被改成书籍科的仓库。在学校所有的教学楼里,去九教上自习的人最少,而在整个九教,四楼则显得更冷清。那间教室在最东头,从楼梯间左拐,好像要走过六扇门才到。那是间很大的教室,几个班一起上公共课才会安排在这里。只一扇门,直对着走廊,进去之后,往右边是黑板,左边才是后面。传说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就常常坐在那。三个大窗户,往下看,是去年刚刚整出来的一块草坪,很大,也还算漂亮,每天晚上都有热恋中的男生女生在上面摸爬滚打。

理学院一个大一男生,性格很孤僻,专门找那种人少的教室上自习。这个学期开学不久,上了一次公共课之后,他发现了九教四楼这个好去处,于是每天晚上都去,一个人,自习到很晚。每天去的时候,一进门他就能看见坐最后一排那个见不着脸的女生。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小男生,自习完离开时,会很礼貌而又像在自言自语地提示说,很晚了,回去吧。女生从来没理会过他,这让他很受打击,觉得这女生真是奇怪,老不理人。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玩了个恶作剧,出门的时候顺手把灯给关了,又站在走廊的光线下等了足足两三分钟,竟然没人出来,也没人问他为什么把灯关掉。怪事在紧接下来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他正专心看书,突然听见那女生在哭,于是就回头问了一怎么啦?”没人回答,哭声却还在继续。他其实有点害怕,但还是起身走到了那个女生旁边,再问,同学,你怎么啦?为什么哭?”良久,女生才出声,哽咽着说,我眼睛不舒服。男生说你眼睛怎么不舒服了?这个时候,女生突地抬起头,抬头的瞬间,低垂的头发被散开,发出呼呼呼的几声闷响。男生很清楚地看见,女生哪有眼睛,在她整张脸上,除了一张张大了淌着血的嘴巴,别的五官司都不见了。嘴巴以上,平平整整,像被利刀齐切过似的,一片焦黑……

我听到后背阵阵发冷,然后就听见盛可以在男生宿舍下面叫我。迅速逃离恐怖制造场,寝室都没进,应了盛可以一声,就直接下了楼。可能是听鬼故事的时候受了惊吓,见到老喜欢把头发披着的盛可以,我便条件反射地警觉起来,说你怎么不把头发扎起来?我的唐突然让她很是莫明其妙,她说我一直都不喜欢扎头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时语塞,闭上嘴巴跟她往外走。

原以为盛可以是因为我白天跟她约了,才来找我的,结果又自作多情了一场。她压根儿就把我约她这事给忘到伊拉克去了,找我是想问信海欣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是找信海欣有非常要紧的事。我说你不知道打手机啊,她却说信海欣的手机一直关机,,可能是忘带充电器回去了。可是信海欣家里的电话是多少,我还真不晓得。

“她家里电话你都不知道?”

“我为什么非要知道啊?又没打算做她家女婿。你找她有什么要紧事哦?”

“很要紧的事。”

“我是问你什么事,没问你有多要紧。”

“就是很要紧的那种要紧事。”

“好啦好啦,不说算啦,你现在反正喜欢跟我玩神秘。”

后来我才知道,这段时间盛可以急着找信海欣,是因为学校催交拖欠的学费了,否则毕不了业。她急着找信海欣找一些钱。

10点多钟,上晚自习的都陆陆续续回寝室了,我和盛可以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话不投机地东拉西扯。这样一种矛盾状态,走在路上还可以叫话不投机,要是放在床上,那就叫同床异梦了。最后她还是良心发现,问我这几天想找她说什么。我一五一十地把日记本的事跟她交待了。

“海欣跟我说过一段,我和她都觉得可能是有人想告诉你们真相。”

“有人想告诉我真相?那我哥以前跟你说过他还跟什么人有交往没有?”

“没说过,他好像不太喜欢对我说自己的私事。”

“会是谁呢?”

“是啊,会是谁呢?”

盛可以也跟着我作疑惑状,但显然有点儿漫不经心。我能感觉出她的若有所思,想的却好像是与日记本无关的别的事情。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什么夜宵,她不答应,倒是拒绝得很爽快。我们站在近女生楼很近的那个十字路口,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对无言。身边不时走过有说有笑的男女生,他们相拥而行,或者牵着手放肆单纯的快乐与浪漫。他们的笑声很清脆,落在夜色里像一枚枚干净的珠子;他们的面孔很阳光,即便是在晚上,也透着势不可挡的诱惑,令人羡慕。

而我和盛可以,为什么忧伤?难道是因为我们长大了?

回到寝室,高老头正在发牢骚,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我估计他已经发了不止一会了,因为寝室里还有另外三个人在,竟然没谁理会他。我问他发什么神经,他继续拍他的桌子,还怒气冲冲地说,他妈的臭婊子,我非宰了她不可。我推了一把他的脑袋,很无心地说被女孩子缠是很难受的,以后还是少犯点风流债的好。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晚上接的那个电话是白玲玲打过来的。他不停地骂臭婊子,我也没问他是在骂谁。

第二天黑麻子告诉我,高老头接完那个电话后,就在寝室里怒不可遏地发起疯来,拍桌子,骂婊子,盛怒之下还叫出了白玲玲的名字。但我依然没去追究到底发生什么了,因为在我想来,或许是他们两个人在感情上出现什么新问题了,这是我不便过问也最不愿意去过问的事情……

第十八章

白玲玲去了北京。其实应该早就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拖再拖。那天晚上,她是在上火车之前给高老头打的电话。到最后,她哭了,说话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要高老头告诉我,是她害死了我哥!在此之前,我也有过怀疑和猜测,很想知道白玲玲是不是也收到过两本日记本。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白玲玲在给高老头的那个电话里,就提到了日记本的事。只是她收到的那两本日记本,不是崭新的,而是旧的,里面满满当当写着蔡小财的故事和心情。白玲玲所收到的包裹,是寄到老家,再由家人转过来的。这说明这个事情是蔡小财生前已经安排妥当,因为一年之后的今天,白玲玲肯定已经毕业,再寄到学校不可能收得到。

按照以前我和信海欣一起作的一些推断,应该是我哥在死之前把真相交给了某个我们所不熟识的人,然后又委托那个人在一年之后对真相进行一场孩童式的赌博:复制三份假真相,再与他所写的两本日记混在一块,包装好之后再写邮寄地址。

当然这只是一些猜想而已,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已经没人能说清。我比较了解我哥,他是时常会有一些单纯而奇怪的想法。如果他死前所做的安排真像我猜想的这样,那么我会心痛,心痛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处心积虑。他害怕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却又不想对每个人都隐瞒,于是弄出这么个幼稚的办法。

我越想越觉得像在摸奖。如果我中了,算是他对我的一个交待,从小我就喜欢较真,啥事都喜欢弄个水落石出才心甘,这个我哥他是知道的;如果我爸妈中了,可是说以另一种形式上的认罪;而对于白玲玲,倘若真像她对高老头所说,她才是促使我哥自杀的罪魁祸首,那么我哥把她也列入“摸奖者”行列,是不是可以说是秋后算账或者兴师问罪呢?至于在这个大奖面前,信海欣也有一试手气的资格,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哥他试图用他的自杀真相,用他的故事来告诉信海欣如何爱我才是他所希望的。他的日记里一种充满了苦和泪,而信海欣知道了,跟我谈恋爱,就不会花我的钱。

我哥他最怕女孩子花我的钱了,记得他有次还危言耸听地对我说:小菜上学的时候你千万别谈恋爱啊,我看好多女生跟男生谈恋爱就像在抢劫似的。这个说法挺新鲜,用来解释“男娼女盗”特合适。

高老头去买了二锅头,我们开始坐在足球场中央,觉得无依无靠的,累人,喝了半瓶的样子,提着酒去了球门边,背靠门柱舒服多了。接连好几个晚上,我跟高老头都在外面喝夜,这全是让白玲玲给惹的。她说她才是害死蔡小财的罪魁祸首这句话,被我和高老头借着酒性一遍一遍地重复,在愤怒中猜想,又在无奈不叹息。

“高老头。”我把最后几滴酒倒进嘴里,转头看着把头埋在膝盖上的高老头说,“白玲玲她真的没说具体的事?”

“她啥都不肯说,我咬着牙齿问了好多次,就差没把电话机给吞进去。她只说她看了你哥的日记,是她害死了你哥;她说她以后都不会见到我们了,我们也再不能找到她了,她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赎罪!”

“那她的意思会不会是说,我哥是因为知道她跟别的男人乱搞了,接受不了才自杀的?”

“我有这么想过,但觉得不太可能。小菜,从你收到汇款和日记本来看,这里面明显存在另外一个人。再说你哥那么懂事个人,失次把恋肯定不至于要死要活。”

“那倒也是。”我用手抓了抓头发,停顿许久才说,“高老头,其实我有个事情很想问你。”

“什么问题你就问吧,小菜。”

“我很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跟白玲玲搞到一起的。”

“小菜……”高老头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叫了我一声,看着我,却不再说话。

“不想说就算了。那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这个总可以说吧?!”

“是的小菜,我喜欢她,但现在我恨她。”

“恨她是因为我哥吗?是因为她现在说我哥是她害死的才恨对不对?”

“嗯。她以前对我发过毒誓,说你哥的死不可能跟她有关。我那么相信她,可是……现在我觉得她把我们都给耍了。”

高老头是真爱白玲玲的,这种爱跟他对信海欣那种带着功利目的的爱截然不同,似乎更纯粹,发自内心。爱和恨,往往都无法抵消,更何况她对白玲玲的爱由心而生,而恨却是因为一些外界的东西。后来高老头有好几次都试图对我坦白他与白玲玲的相爱过程,却又一次次地流产。他根本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去,说到动情处,不见眼泪,但我依然能感觉得出,他的心被揪得很紧,想哭!当我要他说不下去就别再说了的时候,他会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别过脸去说,小菜,长这么大,她是我惟一爱过的女孩子。

说是爱过,其实就是永远,或快乐,或痛苦,都无法从内心深处摘去。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爱过就忘,那么当初的爱充其量只是错觉吧了。高老头越来越多的叹息和没完没了的发呆,让我明白,他是真的爱过的。只是白玲玲也一样吗?

白玲玲最终被高老头打动,是在我哥离快半年,她已经毕业,开始上班。两个人其实已互生好感,只欠那层纸没捅破。不过,他们的关系发生质变,捅破的可不是一层纸,而是一扇门。那天高老头去白玲玲住的地方,吃了闭门羹,白玲玲怎么也不肯开始,她害怕开始,害怕这样的一份感情继续蔓延。高老头使劲地敲门,果然,功无不负有心人,门终于开了,不过是对面的;然后高老头又改为嚎叫,真可谓天道酬勤,人很快就出现了,不过是楼上的,站在楼梯口大声骂,是哪个神经病!高老头像株顽固的小草,发了芽,就止不住要拼命地长。他无措得快要精神失常之时,门里边终于传来了白玲玲哽咽的声音。于是,两个人,隔着一扇门,上演了一场漫长的对话。

“高老头,你走吧,我们真的不能开始。”

“已经晚了,刹不了车了。”

“当有一天事情暴露了,蔡小菜他会接受不了的,你知道吗?我负过他哥,我不能给他们两兄弟都带去伤害。”

“等以后,很久的以后,我会请求小菜的原谅。”

“他怎么可能原谅得了你?他那么爱他哥,他那么恨我。”

“我给他跪下。”

“你回去吧,快回去吧,我不会再见你。”

“我先给你跪下。”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爱我什么。”

“你开门我就告诉你。”

“像我这种女孩子,不值得你爱,一点都不值得。”

“我现在心跳每分钟都有520次了,还不算爱?”

“你骗人!”

“不信你可以来摸!医生说这已经是极限了,再多跳一次,我就会死掉。难道你还不能明白吗?我爱你已经到了极致,一点都不能再多……”

高老头还在尽情表达,搜肠刮肚把从书上学来的甜言蜜语搞展览似的一一陈列出来,谁知道白玲玲也是铁了心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开门,而且后来也不说话了。高老头跪在地上,眼泪巴哒巴哒往下掉。我从没见过他哭,想像不出那种伤心欲绝的样子。啜泣声持续时间久了,难免再次引起邻里的关注。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对面的门又开了,出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老太婆看见刚才还只是敲敲门的高老头现在却跪在地上哭了,好奇心大起,双手紧着老花眼,盯着高老头看了好十几秒钟,心痛地问,小伙子怎么了?高老头充分利用老人的同情心,可怜巴巴地说女朋友不要他了,连面都不让他见。老太婆也没很仔细去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只高老头的一面之词就让她大动恻隐之心。

老太婆是那种大嗓门,边敲门边冲里喊:“姑娘,快开门快开门,我是对面的奶奶,找你有急事。”

白玲玲知道高老头没走,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开了门。看见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高老头,她其实已经心疼难忍。这个时候,老太婆又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把眼睛凑近白玲玲,像要在白玲玲脸上找个虱子似的,打量了好一会,才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啊,这么好个小伙子,你咋就这么绝情呢?奶奶是过来人,我看小伙子现在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了,你要么要他进屋,要么送他到精神病院。”说完转身就回自己家了,留下站着的白玲玲和跪着的高老头相对泪流。

据高老头郑重交待,他就是在这天从男孩变成男人的。他还告诉我,我哥生日那天,他并没打算那么找把他与白玲玲的关系对我暴露,只是自己那会一时乱了阵脚。白玲玲也不是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才过我们学校来的,而是为了我哥蔡小财!

正像白玲玲对高老头所说,我们不可能再找得到她了。我和高老头几乎每天要拨好几次她的手机,但永远都是关机。或许到了北京,她早就换了号码。一个星期后,高老头终于气急败坏地砸坏了寝室的电话机。不过他很快就到楼下的低年级寝室偷了一台回来。当然,他自己依然是不承认“偷”这种说法了,他说这怎么能算偷,我把我们的电话机给他们了,说是“换”才是准确的。

我们也说不清,这么辛苦地去找白玲玲,到底是想干什么。想知道真相,还是想报复,或者根本就是一种无端的不甘心?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事让我跟高老头焦头烂额,无心记挂别的人和事。若不是那天盛可以风急火燎地在食堂里找到我,说信海欣出事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信海欣离开学校已经有两个星期,而且没给任何人任何消息。

上午本来有课,我和高老头觉得这段时间以来比较疲惫,就给自己安排了休息,睡到十一点多,胡乱洗漱完毕就拿着饭盆到了食堂,成了当天中午第一批用膳者。打菜的大师傅见我们如此支持食堂的剥削工作,很大方地给我们开了恩。高老头打的鱼块,不满意,站在窗口前说份量太少了,于是打菜师傅毫不犹豫就给他加了块鱼翅。

选了张靠边的桌子,有阳光照进来,暖暖的,很开胃的天气。盛可以就是路过那个窗口时发现我和高老头的。她叫我,我抬头看她,只见一脸的焦急,找我找得好辛苦的模样。第三节课下课后她去系办,被系主任问起信海欣怎么还没返校,才与系里几位领导得出信海欣肯定已经出事了这个结论的。系主任当场就在办公室拨了信海欣的手机,打不通,再拨信海欣家里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盛可以急了,要找我,跑到教室,不见人影,再跑到寝室,还是不见人影,最后猜我肯定提前用膳来了,于是跑来了食堂。

高老头吃鱼的时候,鱼刺卡在了喉咙里,离开座位,急急忙忙到水笼头边上挖去了。盛可以在这个空档跑进了食堂,抢过我的筷子,啪的一声掷到碗里,说蔡小菜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吃饭?迟早会撑死!我开始还不知所以,莫明其妙地望着她说,民以食为天啊,人是铁饭是钢,你总不会不让我活吧。盛可以怒气冲冲地在我身旁坐下来,很快高老头也成功挖掉鱼刺回来了,我们张大嘴巴听盛可以把在系办的事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嘴巴张得更大了,嗷嗷待哺找奶吃的样子。实际上是没奶吃的,所以我们张大嘴巴,完全是因为惊讶、恐怖和慌张。我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像被掏空了一般,浑身发寒,额头却冒起汗来。

我问:“她回去之后一直没给老师消息吗?”

盛可以说:“没有,一直都没有,按她以前的性格,回去这么久,肯定会给系领导打电话说明情况的。现在都两个星期了。”

高老头也没心思吃鱼翅了,双目圆瞪地看看盛可以,又看看我,说:“小菜我上次好像听说你是她妈的姑妈死了是吗?”

我说:“是快要死了,死这这么久应该死掉了啊!现在会不会家里又出了别的什么事?”

盛可以说:“蔡小菜,她真是那样对你说的?会不会骗你了?”

是啊,她会不会骗我了?我拍了拍脑袋,眼睛一斜,回想起送信海欣回家那个晚上,突然也觉得怪怪的。她开始打电话叫我送她的时候,很急,可等见了面又若无其事了。还有,她深更半夜离开,就算当时不跟室友和老师说一声,事后也应该打个电话的啊。我把那晚的事,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对他们说了,包括信海欣在火车上叫我抱她。说完,我就快要哭了,一种因害怕而想流泪的冲动。那么自然地,我联想到了一年之前,我哥的失踪。我很端正地坐在位置上,咬着牙,忍住眼泪。阳光依然从窗户上透进来,打在脸上,打在眼边,似乎都有种疼痛的感觉。我好像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支点,身体在一点点地往下沉。

盛可以见我不对劲,抱住我的胳膊,拼命的摇,说蔡小菜,你怎么了?快说话!我不自觉地晃着头,紧紧地把嘴唇咬住,把拳头捏起来。这个时候,食堂里开始大批大批的学生,突地喧哗起来,嘈杂起来。可对眼前的这一切,我似乎熟视无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盛可以叫高老头把两个人的碗去洗了,等高老头一走,她便把手贴在我脸上,使劲地抚了抚,说蔡小菜,你不要再发呆了,你要急死我吗?

我想我是在乎信海欣的,只不过这种在乎在朝夕相处的时候没被感知到而已。摇摇晃晃走出食堂,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我突然站住,自言自语道:“信海欣她,该不会死了吧?”念叨完,我又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去想,太不吉利,信海欣和高老头也骂我乌鸦嘴。

当天下午,我被请到了系办公室。盛可以告诉老师那天晚上是我送信海欣走的,他们想从我嘴里了解一些情况。可是我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呢?无非就是把那天的事儿又从头到尾复述一遍,而且在老师面前我比较害涩,信海欣要我抱她这个部分的内容就给省了。系主任在反复问我有没有别的之后,失望的他开始转移话题,对我进行了一番“审训”。

“蔡小菜,你是信海欣的男朋友?”

“不是吧,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不是?”

“不,是应该不是!”

“我是问你,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没谈啊,一直没谈,不过她好像想跟我谈。”

“你觉得她会不会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她那性格都有想不开的事,那别人还怎么活啊?!”

“那倒也是,她是挺开朗的一个女孩子。”

“老师还有什么需要问吗?”

“那好吧,我们尽快想办法跟她的父母联系上。还有,你们同学之间别议论太多,特别是别把事情传出去,闹大了,不好!”

老师不找我还好一点,一找,什么事好像就跟我哥以前有着惊人的相似了。焦切的寻找和等待之后,是个残酷的真相。从系办公室直接回到寝室,也没去上课的高老头已经帮我准备好电话卡。一遍一遍地拨信海欣的手机和家里电话,我拨累了,就高老头上,两个人轮岗似的折腾了整整一下午。本来是我们在打电话,可是最后被打败的却是我们。绝望地在床上躺了会,再爬起来,走到电话机旁边。不过这次我不是拨电话,而是直接把电话机给砸了。高老头非但没指责我,反而对我的行为进行了鼓励,还说小菜你想砸就砸吧,我晚上再到楼下去换一个上来。换不算偷!高老头说完强调了这个。

最后的课程很快就要结束了,考试迫在眉急。好在大学里最后两门课老师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每门点了七八十分的必考题,我们在欢呼这两位老师觉悟是如何如何高的同时,也还对没把答案一起给我们耿耿于怀。人本来就不容易满足,更何况我们是年轻人。虽然根本就没心思去背那些东西,可是也不得不背。越是在这种时候,我就越想念信海欣的好来。要是有她在,我该省多少事啊。她很讲义气的,打了包票就一定会做到,即使自己不及格,也一定要帮我及格的那种,侠女风范。

考场上,信海欣没有出现。我拿着试卷发了好一阵子呆,我想,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盛可以坐在我的左上角,自己做完后,隔那么会又把试卷掀起一角,再小心地回过头来,意思是叫我快抄。她以为我在抄,其实我什么也没抄,甚至都很少把头抬起。我只是胡乱地写了一通,不管对错,写满就好,然后比她还早就交了卷。

考完试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校园里逛了很久。去了九教前面的那个小亭子,在那里,信海欣曾经把头埋进我怀里,可是我却那么无聊地问她是不是要吃奶。我还沿着校门口那条路走出很远,她回去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是从这条路出去的,更早之前,也就是我得知爸妈其实知道蔡小财已经不在人世的那天,也是在这条路上,信海欣拼命地追我。

夜渐渐深起来的时候,我坐在了国旗杆下面那个大理石台阶上。我想起了那么多的事,都是那么叫人留念的。我把轻轻捏起来的两个拳头放在眼前,左手代表信海欣,右手代表我自己,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都是一些我所记得的,跟信海欣的对话。信海欣说话的时候,我会把左手抬得高一点,轮到我,就把左手放低,改为抬高右手。黑夜里,我像个白痴,自说自话。

左手和右手,说了很久,开始,身后还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到最后,整个校园似乎都只剩下我的喃喃自语。应该是凌晨了,我哥生日的那个凌晨,信海欣就是陪着我,用被子裹着我,整整一夜。那天夜里,我说过我喜欢她,说过要她给我生崽崽。可是后来她问起我,我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其实我是知道的,直到现在,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很想告诉她,我什么都记得,并且算数。

右手说:“你累了吗?”

左手说:“好像有点了哦。”

右手说:“那我们睡一会吧?”

左手说:“好啊。”

右手说:“我抱着你?”

左手说:“嗯!”

我把右手张开,握住左手的拳头。右手是蔡小菜,左手是信海欣,右手抱着左手,在这个蔓延着无边凉意的深夜,蔡小菜抱着信海欣,抬头已满脸是泪。我的自语自言开始变得哽咽,就得难以为继……

第十九章

高老头找到我的时候,我的两只手都已经麻木,因为一直都要重复一抬一放两个动作。一同麻木的,当然还有屁股,屁股是肉长的,终究不是不是大理石的对手。高老头气踹吁吁地跑到我面前,缓了口气,再蹲下去,什么也不说。我也当他不存在,虽然停住了嘴里的念叨,两只手依然一上一下地动着,像安静时的疯子,很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旁若无人。高老头是明白人,知道我在难过,知道为什么难过,知道我在为谁难过。

“小菜,你在抓蚊子啊?不要多想了好吗?我和盛可以10点多钟出来找你,找到现在。她上厕所去了,一会就过来。”

我还是不理他,只是两只手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和迟顿。胳膊已经酸痛难耐,但这种酸痛被心底的碎裂完全淹没了,我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艰难。眼里噙满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要是信海欣在,看见我哭,她一定会抱着我的,很紧很紧地抱着,像每次考试前我临时抱佛脚一样,刻不容缓。我相信她不会放过这种揩我油的大好机会。她每次占我便宜都名正言顺,理由充分。

“小菜,你不要哭嘛!看见你哭,我心里也在抓血,你知不知道?晚上我已经给老家那边的同学打电话了,叫他们帮我打听信海欣家里的情况。”

我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边哭边骂自己没出息。我的确也没什么出息,要有出息,也不至于大学就要完了还没近过女色,应该早像我那些小学同学一样当爹去了。他们是少年有成,我是年轻无为,真他妈的有个天差地别。其实我可以不哭的,可是第一次发现我对信海欣是多么的不舍,所以就哭了。再说,我真的怕了这种悄无声息的离去。想到信海欣,脑子里还会倏然闪过我哥的身影,闪过他永远留在楼顶那张安静的脸庞。我害怕我哥在天堂遇见信海欣。在那里,他们能认出彼此吗?如果认出来了,我哥问小菜还好吗,信海欣要怎么回答?

高老头站起来,把我两只手抓住,我就跟他较劲,还是要上上下下地晃动。盛可以这个时候在不远处叫高老头的名字,高老头应了一声,说在国旗杆下面。一会,盛可以就出现了,抢过高老头的位置,见我哭得伤心,直接就把我搂到了身上。我坐着,她站着,高度不对称,所以我的脸皮贴着的是她的肚皮。很温暖的一块肚皮,软软的,像沙发。她一只手搭在我背上,一只手紧抚着我的后脑勺,都十分的用力。这个特别的拥抱,跟场绑架似的。

大概过了有一刻钟,他们才分别在我两旁坐下来。我的两只手重获自由,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活动起来。先是把左手抬起来,跟眼睛贴得很近,说,蔡小菜,你想我了吗?再把右手抬起来,同样跟眼睛贴得很近,我却再做不到停留在喃喃自语上,而是很突然地大叫信海欣的名字。声音往上冒,冒到红旗上。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一直以来,我就像爱祖一样爱着信海欣。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只有在特殊时期才能显露出来。好比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不太爱国,可是一说到小日本,我就情绪高涨,原来也是一热血青年。

盛可以说:“其实你很笨的,小菜,对不对?你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海欣。”

高老头说:“盛可以你说什么呢?小菜不笨,小菜很聪明嘛。昨天我们还在一本杂志上做过测试,他智商比我高多了。”

盛可以把我的一只手拿过去,像捂煎饼一样捂在掌心里,说:“蔡小菜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把信海欣找回来的。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

我像个傻子,扭过头去,将信将疑地看着盛可以说:“可是,我怎么觉得她不会回来了?”

高老头想逗我开心,就砸破脑袋讲笑话:“怎么会不回来呢?我说会回来就会回来,我的预言可是很冷的,小菜这个你知道。就像以前打篮球,我上场的时候说自己会摔就会摔,从没出过意外。”

盛可以说:“等海欣回来了,你们再在这里坐一个晚上,我还给你们送被子来好不好?”

高老头马上纠正:“送什么被子呢?信海欣肯定在这个夏天就会回来的,送蚊香就可以了。”

我一字一顿,像个孩子似的说:“其实那次我在这里说过喜欢她的,但是我后来又不承认了。我还叫她给我生崽崽……”

盛可以说:“那等她回来你就记得重新承认一次哦。”

高老头说:“小菜和信海欣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很有面子,这个遗传一定要有!”

三个人漫无边际了说了好长时间的话,陪伴我们的,是淡得如水的月光,和一些偶尔捣捣小乱的风。这样一个夜,好像有种特别的味道,伤感的,也是幸福的。记得有谁说过,当你难过的时候,有人陪着你难过,那么你就是幸福的了。盛可以放开我,用手拭了拭我眼睛,帮我把残留的那点泪水揩掉。然后,高老头先跳下去,再把我拉着站起来,并且还非常体贴入微地帮我拍了拍屁股的灰。高老头其实真是个善良而细心的人。不过他只帮我拍了,没帮盛可以拍。

先送盛可以回寝室。长长的林阴道,静得出奇,似乎连微风吹过时,树叶轻轻摇动声音都能听见。好像有种清鲜的香味儿,略略地撩过鼻尖,再潜入心底,让人觉得是舒服的。路两旁的灯,因为隔着叶子,忽闪间,犹似明灭有致。

女生寝室早已经关了门,盛可以说她可以爬围墙进去,我和高老头坚决反对。高老头说过我蔡小菜聪明,我自然就有办法。都说做贼心虚,那我不偷我抢好了。走到女生楼下面的传达室,我跟土匪入室抢劫似的,用很大的劲,把传达室的门敲得雷响,还得理不饶人似的大声叫唤着,开门,开门!里头很快就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我不管,继续边敲边叫唤。门终于开了,探出一张惺忪的睡脸,张扬着怒气。

门卫冲着我们吼道:“叫这么大声,半夜三更才回还有理是吧?”

我也不甘示弱,一只手扶着盛可以,反以同样分贝的声音:“别人生病了,走路都走不争,刚从医院打点滴回来。你睡得也太死了点吧,我至少敲了半个小时门了。”

听说是有人生病上医院去了,门卫态度顿时缓和了许多,再听我说敲门敲了半个小时,反正她睡着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又觉得有点理亏,脸上也好看了起来。

“生病了?不要紧吧?那快回去睡,快回去睡!”

盛可以也很配合,故意装作病恹恹的样子,从传达室的小门往里走的时候,还故意东倒西歪的,害得守门的女人担心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说姑娘你慢点走。可盛可以这妞耐性也太不好了点,刚进去就转过很大声也很精神地对我说,蔡小菜,你回去好好睡觉,要准备出去找工作了。这都还不算什么,更让我难以下台的是,说完她一溜烟跑得不见了人影。这场景,刚好被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守门老太看见。

我和高老头仓皇而逃时,还听见后面有个知耻而后勇的愤怒的声音传来:“臭小子,给我站住,竟然敢耍我!”

我们边跑边笑,还回头看看了正跺着脚扬着脚的老太,她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好玩极了。我们哈哈的笑声在这个宁静的夜晚,传得很远,甚至隐隐的好像还能听见回音。可是,我真的是在开心吗?跑到男生宿舍,竟然听见某个楼道里还有人在低声地唱歌。校园里的楼道歌手就这德性,喜欢吓人。唱得难听的,用声间吓人,唱得不难听的,深更半夜学鬼叫也要吓吓人。

青春在老去/爱情在哪里/口袋里还剩两个硬币/算是代表我和你/暖暖地偎依/在这深沉的夜里/伤心地,幸福地/偷偷说着许多秘密/

青春在老去/面包在哪里/几个月的衣服忘了洗/同时也忘了学习/天天在爱你/不管三七二十几/懒懒地,脏兮兮/一觉睡到各奔东西/

你说天亮之前我们不许离弃/你说年轻的时候我们要在一起/你是不是已经忘记/黑夜总会有黎明/而青春它一直在老去/

还记得那天月亮看见我吻你/还记得牵你的手走过长的阶梯/我怎么可以去忘记/月亮其实有花期/而青春它一直在老去/

并不像高老头和盛可以安慰我的那样,信海欣会回来。考试完之后,寝室里别的同学都一个个走了,去不同的城市找饭碗。我不肯走,高老头就陪着我。还没有任何信海欣的消息,我知道,就算出去了,我也没法安心。我每天都在盼望奇迹的发生,守在电话机旁边,希望它响起,希望我把听筒拿起,里面就传来信海欣的声音,如果真那样,我不会再逗她说她要找的人不在,我会扯着喉咙告诉她,我是蔡小菜,爱她的蔡小菜!早上或者傍晚,高老头还和陪我去校门口,看一辆辆车来了又走了,看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进进出出。可是,独独见看不见信海欣。

三天后,从高老头同学那里传来消息说,信海欣的爸爸因为贪污受贿,数额巨大,潜罪潜逃,一家三口已经去了美国还是别的什么国家。当天,高老头去了趟系里,也证实了这个消息的可靠性。高老头把事情对了说了之后,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只是傻傻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被电击后的一棵老树,失去了生机,也失去了想望。

“小菜,你别难过了,不管怎么样,她还活着就好。”

“嗯!”

“就算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信海欣她也会每天都想着你的。”

“嗯!”

“小菜,我已经帮你买好去广州的票了,就现在来说,找份好的工作最重要。”

“嗯!”

“想着你一个人去那边,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高老头!”

“有什么事你快说,小菜!”

“你说信海欣她真的会想我吗?”

“会的,当然会。”

“那她想我的时候会哭吗?”

“小菜……”

高老头捏了捏我的肩膀,突然没了话。要不是觉得老是掉眼泪很丢人,我其实又很想哭了哭了。我以前的泪腺没这么发达的,全是蔡小财那臭小子给整出来的。生命里最亲密的两个人,就这样分别去了两个天堂。一个天堂很远,在太平洋彼岸;另一个天堂更远,远远的已出了人间。太远的人,我们总是太难相见,或者,永远都无法再相见。

晚上盛可以也过来了。我以为她早离开学校。我们三个一起去吃的晚饭,吃完后还在店里坐了很久,聊天或者相对无言。关于信海欣,我们说得很少,似乎都害怕去碰触,像以前,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轻易提及我哥。

盛可以说她不打算出去了,就留在省城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工作,离家近点,也好经常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和弟弟。高老头坚决要去北京,虽然他很担心情绪不太稳定的我一个人到广州,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跟我一起的想法。他是想去找白玲玲吗?现在一说到白玲玲,他就满腔怒火,我真怕他万一大海捞针般地把白玲玲给逮住了,会冲动地犯错误。我怎么会不记得,自从白玲玲在电话里说是她害死我哥的之后,高老头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捏拳头锤桌子,说要宰掉那个狗娘养的臭婊子。我觉得我应该说说我的态度,顺便劝劝他。

“高老头,你去北京是想找白玲玲吗?”

“小菜你……”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是不是她害死我哥的,我觉得没必要去追究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也过去这么久了,再加上这次信海欣这么一走,我感觉整个人突然豁然了很多,看淡了很多东西,觉得人的一辈子就那样吧。一些人,一些事情,不是说你想珍惜就珍惜得来的,也不是说你想挽回就挽回得了。”

“这个我知道,小菜你放心。我也许会想办法去找她,也许根本就不会去找。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像你说的,人的一辈子就那样吧,爱也好,恨也好,不一样了就那么回事。”

我和高老头像两个准备去当和尚的人在搞出家宣誓,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盛可以偏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听我们说话没有。她这种不合时宜的沉默,叫人也心疼也担心。从餐馆出来后,盛可以叫高老头先回去,她说她想跟我再走走。把高老头支开这种事,以前只有信海欣这妞干得出来,而现在盛可以接过了接力棒。

开始我们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盛可以嫌人太多太吵,说换个地方。在寝室里,我们喜欢说打一炮换个地方,我跟盛可以虽然也换了地方,但什么也没打。我们去了图书馆前面的草坪,灯火通明,不适合谈恋爱的人干勾当,所以人相对较少。我觉得光线太强,剌眼,盛可以却说不错,我只好把意见保留。

“盛可以啊,有时间了,麻烦你把信海欣寝室里那些东西整理一下好吗?毕业的时候,我想全部带走。”

“嗯,我知道。”

“是所有东西。以后工作了,有自己的小窝了,我会好好把她那些东西收起来。我想一辈子都想着她,就像一辈子想着我哥一样。他们在我心里都不会老去了,真好!”

“你记得要慢慢开心起来,知道吗?”

“我会的,开心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好!你说话算数。要么我们拉勾吧。”

原来还紧着张脸的盛可以,突然又心花怒放起来。她的这种变化莫测,让我感觉怪怪的,觉得她是在伪装快乐。她把右手的小手指伸出来,很漂亮的手指,相比之下,我也伸出来的那个小指头就有点对不起观众了,丑得可以,像个面黄肌瘦的老头儿。两指相扣,盛可以满脸笑意地喊一二三,然后两个人长长地拉开,分散。

“蔡小菜,你把脸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吧。”

“我有什么好看的,就长了这么张合法公民的脸,普通得很,在街上一抓一大把。”

“你转过来嘛,让我看看都不行?”

“行!你非要看,那我只好献丑了。”

我大无畏地把脸朝向盛可以,她还当真睁大眼睛,左左右右地打量起来。第一次被女生这么近距离地欣赏,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看清没?”

“看清了!”

“觉得可以打多少分?”

盛可以没有接着我的话说下去,而是又扭过头来再看了看我,才说:“蔡小菜,你真跟你哥长得很像吗?”

“很多人说像,但我觉得也不是蛮像。我哥那张脸长得比我帅气些。”

“是吗?”

最后的两个字,盛可以更像在自言自语,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看我,而是一个人望着前方出神。她的头发依然像平常一样,披下来,搭在肩际,时不时还会被色胆包天的风非礼一下,吹起一角,露出白净的脖子。她的皮肤真的很好,白里透红,还嫩嫩的,想必很多男人见了都希望自己是只蚊子,可是冒着被拍的危险冲上去叮一小口。

在图书馆上自习的学生一堆堆滚出来的时候,盛可以就说要回寝室去了。道过别,她补充的还是那句话:蔡小菜,你要记得慢慢开心起来的哦!这句被她重复了无数遍并且毫无特色和新意的话,却总那么随性就抓住了我的神经,让我感动之余,还想冲上去叫她声大妈。

回到寝室,高老头说他买了些水果和饼干,还有两瓶矿泉水,叫我带着,在火车上吃。我收拾行李,他就帮我扯袋子,两个人蹲在箱子前面,挑挑拣拣的,像在分赃。其间,他还不停地对我交待了一些到广州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他说广州人多,也杂,抢劫、强奸、谋杀的时有发生,晚上一定不要出去乱逛,走路要走大路,不要走小巷,坐车要坐公车,不要打摩的,更不要打炮……

乱七八糟的行李装了满满一袋子,一点点空隙也被高老头罗里八索的叮嘱给塞上了。我把背包的拉链一拉,说好了,塞不进去了,高老头你的嘴巴也稍微休息一下了。高老头站起来,双后叉着腰,像个婆娘似的扭动几下,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来,一张张地数,数到左手只剩下5张。

“小菜,我这里有2000块,你带1500过去吧,听说在那边找工作挺花钱的。”

“我有钱啊,我不要!”

“你哪来的钱?”

“我卡里面不是还有好几千块钱吗?”

“小菜你就别倔了。那笔钱我知道你是不会花的。”

“不花那笔钱,我也还是有钱。”

“少跟我装阔。你有钱没钱难道我还不知道。”

高老头强行把钱塞到我手里,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以前就说过,高老头在照顾和关心我的时候,一些动作,一些话语,都太像蔡小财,感觉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是上辈子就商量好的似的。见我拿着钱不动,高老头又抢了过去,再找了个旧信封,把钱挪齐,半装进去。

记得大二的时候,蔡小财带钱过来给我交学费,也是把钱装在一个上信封里。在交之前,我哥还把我拉到旁边的座位上,一丝不苟地把钱数了三遍。来之前,他肯定就已经数过了,可是还是不放心。我在一边看着烦躁得要死,说蔡小财你别搞成这样子好不好,要就别数,要数就别手发抖。我哥他只是转过头来望着我笑笑,然后继续边数边在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总是有太多看不惯蔡小财的地方,总觉得他很多行为都不被我所理解和认可,觉得他小家子气,像个老气横秋的家伙。交完钱,拿着一大堆发票和收据,蔡小财乐颠颠的样子,像是用那么多钱换回些票据,这样一笔交易他赚了很多似的。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那乐颠颠的笑容里,的确藏着一种来之不易的成就感。他高兴他已经能为我负担!

第二天高老头送我进站,帮我提着行李,走在前面,隔那么三五秒又会回过头来叫我一声,说小菜,你快点!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就像以前这么跟着蔡小财回家,或者从老家来省城。看着高老头,就像看见了蔡小财,我哥他帮我提着包,我哥他不停地回头,说小菜,你快点。当高老头再一次回头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站住没动了。

高老头匆匆忙忙走回来,说:“小菜你又怎么了?”

我神经兮兮地摸了摸鼻子,说:“看着你提个包,走在我前面,我想我哥了。”

高老头把手从手面搭在我肩上,说:“不想了,快上车吧,你哥知道你好,他会高兴的。”

我很快就开始没出息了,带着哭腔说:“我很后悔,以前怎么就不懂事为他提一次包。”

高老头使了使手劲,把我揽着往前走,一急,就扔错了一句话:“后悔什么呢,以后还有机会。”

以后会有机会?他妈的高老头这不是明摆着叫我去死吗?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话很无厘头很王八蛋,更没有暴打他一顿的冲动。我只是在想,真的有以后吗?以后又会是什么时候?阴阳相隔,天上人间,以后怕是要等到下辈子的。我哥他会等我吗?会等到我再一次投胎吗?如果他肯等,我一定不会跟他抢先后,还是会让他做我的哥哥。但我会为他做他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会在去搭车的时候给他提包,在天寒的时候把身上的衣服给他披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一头,我一头,我会用手把他的脚抱住,不让他觉得冷……

在广州,我借住在一位高中同学那,没有手机,房子里也没有电话,所以跟高老头他们根本就没有联系。打过几次电话到女生寝室,希望盛可以会在,想听听她的声音,可从来就没人接。想必她都在省城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了。

我每天都会想他们,特别是想信海欣。我习惯了用左手和右手进行对话,习惯在睡觉的时候,用右手握着左手。有时候我会这么告诉自己,我的两只手恋爱了,蔡小菜和信海欣,每天都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很快乐,很幸福,像所有热恋爱听男女,掉在蜜罐里,有拥抱,也有亲吻。甚至,我开始关心美国的天气。可是,连信海欣在哪个城市我都不知道,谁晓得她是冷还是热。

有天夜里我做梦了,梦见了信海欣。在梦里,我就坐在国旗杆下面,不停地晃动着两只手,不停地重复着那些已经被我重复过无数遍的对话。从什么时候开始,信海欣就坐在了我身旁,我没发觉,一点都没发觉,直到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兴奋极了,一个转身就抱住了她,说你这妞,啥时候回来的,都不提前通知一声。她不作声,我再问,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天天都盼着你回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她还是不作声,却哭了。然后在梦里,天就亮了,我发现披在我肩上的,原来是一面掉落下来的红旗,有细细的雨点打过来,打在红旗上,打在我脸上,湿湿的。

这算是一个梦中梦吧。好复杂的梦,醒来之后,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梦的内容整理清楚。在广州呆了快两个月,我经常做梦的,估计把下辈子的梦都一块给做完了。除此之外,也还有很多别的收获,基本上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吧。

人才市场的门票收集了一大堆,过个几百年,说不定可以像邮票一样炒起来;

在街上看见飞车抢包共五次,自己被抢一次,这些经历和见闻极大激发了我见义勇为的热情,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付诸行动;

走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小巷里,两旁那些发廊里的妞主动跟我打招呼的次数多得吓人,这就算不能让我感觉自己长得不错,至少可能让我坚信自己是个男人……

我就是带着这些令人发指的收获返回学校的。工作的事毫无着落,面试了很多地方,都不成功,原因不明。这让我很受打击,也很郁闷,感觉死得不明不白的。倒是走之前最后一次面试让我重拾了一点信心。面试我的那位女人跟我聊了几分钟,很直接地拒绝了我,不过我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听见她微笑着说了一句:小伙子长得还不错,别处会有适合你的工作的。长得不错,会有工作!这么联系起来,再套个因果关系,我还用得着天天花钱跑人才市场吗?直接到电杆树上去抄电话号码不就得了?

在火车上,我还挺乐的,好像有点阿Q精神,回想起在广州的一幕幕,胃口大好,连吃了两碗方便面,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幻想到校门口就有人敲我脑袋,回过头去一看,是信海欣那妞;幻想一进寝室就看见高老头,他拍拍胸脯说,小菜,大哥工作搞定了,以后你继续跟着我混;幻想盛可以……

幻想盛可以什么呢?对于盛可以,我一直没想出很好的幻想,直到回到学校也还没想出来。可是,我已经不用绞尽脑汁去为她幻想一个亮丽的明天了。她疯了,疯在九教!

第二十章

出站后,我在附近打了个电话到寝室,想看看高老头提前返校没有,如果回去了,得叫他用热得快帮我烧桶水,烧到杀猪刮毛的那种温度。呆在广州的这段时间,洗澡都特马虎。他们管洗澡叫冲凉,我每天就真只冲那么会就够了。火车上吃过两碗方便面,学着用手搓肚皮作酒足饭饱状,搓了没几下子,竟搓出一层厚厚的黑色异样物。夏天我从来没洗热水澡的习惯,但这次非洗不可了。

电话响了一阵子,有人接了,果然是高老头。

“喂,是高老头不,我蔡小菜呢,原来你真比我还先回学校啊。”

“小菜你总算肯打电话过来了,现在在哪呢?大哥我到处找你。”

“我刚下火车,一会就到学校了,你先给我烧桶水,他妈的,不好好洗个澡,我都觉得没面子活下去了。”

“你回来了?现在在火车站?那你先别回学校,在公车汽车站等我,我马上出去。”

“干吗?不要搞得这么轰重好不好?我又不是啥归国华侨,不用来接!”

“不是的小菜,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听出高老头不像在开玩笑,我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心却不由地一紧。他没跟我再罗索下去,只让我在96路公共汽车那里等他,什么事见面再说。我走到汽车站,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再一屁股坐下去,心想,难道又出什么意外了?都说没有意外的人生就没有惊喜,就没不刺激,可是我真的不再需要什么意外了。爆炸式的生活,心脏再好怕也是不管用的。无所事事,便揣摸起刚才在高老头在电话里的语气来,我觉得高老头要带我去见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或者说去见人这个事情本身令人担忧。

96路车我没坐过,我看了站牌,是从火车站开往省肿瘤医院的。谁不会是哪个人得了肿瘤吧?在省城,值得让我和高老头急的,不外乎就是信海欣和盛可以。信海欣远在美国,就算得了肿瘤也没必要跑回来割啊?!难道是盛可以?很长时间了,她倒好像脑子出了毛病似的。

高老头是跑着过来的。他跑步很特别,因为腿太长,步子大,频率慢,跟跳远似的。到了我前面,气都没喘一口,叫了声小菜,然后帮提起我屁股底下的背包说,快,我们上车。我不知情,所以被动,满脑子疑惑地跟着他上了车。车上人很多,位置肯定没了,连站的地方都显得拥挤。我们一直往里挤,挤到两个还算过得去的女孩子面前才停下来站定。坐公交车尽量跟美女离得近些,这我们都习惯了,摆造型,选角度,都轻车熟路。

“他妈的高老头,到底要去见哪个,你先跟我说说,别搞得去见鬼似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没见过。”

“靠,不会吧,你发烧了,没见过的人也见!”

“是个女的,好像是叫什么阿娇吧。”

“阿娇?这名字不错啊,一听就知道是坐台的。”

“管她坐台还是跳台。她说好认识你哥!”

我突然把手抓得更紧了,害怕车转个弯或者变个速就会把我撂在地上。怎么又是关于我哥的?他都离开这么久了,不可能再去招谁惹谁了才对。

高老头跟我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在北京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因为北京太大,他一天到晚都在迷路,想找白玲玲没门,想找工作别人不要,惟一得到过一次面试机会,又由于赌车给误了。回学校后,一直住在寝室,打电话找一些关系,还有就是看些专业书,准备以后的复试。也就是在这期间,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打过来的很多个电话,每次都是找我,高老头问她找我什么事,她却不肯多说。但次数多了之后,他们两个也聊上了一些。她知道他是我除蔡小财之外最好的兄弟,他知道她认识蔡小财,想找我说一些关于蔡小财的事情。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她说她想见你一面,想告诉你一些关于你哥的事情。”

“她跟我哥是什么关系,她没对你说?”

“没说。我告诉她你大概是这段时间回来,所以这几天她天天打电话过来。前天她又问了我你回来没。”

“你有她电话吧?”

“没有,她不肯给我。”

“那我们等会怎么找她?”

“她说她每天下午和晚上都会在肿瘤医院斜对面一家叫蓝色幻想的咖啡屋,进门跟服务员说找阿娇姐就可以了。”

“啊,不会是黑社会吧?”

我开始在心里骂蔡小财这小子不是东西,死就死了,还时不时给我出难题!活着的时候没让人担心过,死了却让我怎么也放不下他。车在终点站停下来,下去就看见一行十分显目的标语:某某肿瘤欢迎您!如果带够了钱,我还真想进去把脑袋给摘了算了,免得忍不住去猜,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痛。免得在难过的时候就骂蔡小财。

穿过马路,再往左走约摸五分钟,就到了那家门面装饰得相当特别的咖啡屋,“蓝色幻想”四个字是用那种老树皮镶成的,亲切、雅致并且让人充满幻想。高老头在前,我在后,走到门口,有人开门,说欢迎光临。这些人说欢迎光临,其实就像先录好的一样,有顾客来了按播放健就可以,不必经过脑子的。高老头很酷的样子,说找阿娇姐。服务员笑意盈盈,说原来是阿娇姐的朋友啊,她刚出去,不过一会就回来了,你们先坐着等一会。我和高老头拣了个靠边的位置,旁边是个避缸,里面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金鱼,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另一个服务员过来了,彬彬有礼,问:“两位先生用餐还是喝咖啡?”

我怕太贵,说:“不吃不喝,先坐一会再说!”

服务员再奉献了一个毫无新意的笑容,说:“好的,需要的时候请随时吩咐。”

高老头忙把我的头拉过去,凑近我耳畔嘀咕:“小菜,先吃什么快点吧,我敢保证,今天肯定用不着我们自己埋单。”

妈的,又不早提醒。见刚才那个服务员准备转身,我忙把手一扬,说给我来份脆肚煲仔饭。没办法了,我已经饿得不死了,差那么点就要两眼昏花了。虽然在火车上狂吃两碗方便面,但好像吃过没五分钟就全消化掉了。

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我刚狼吞虎咽把煲仔饭干掉,一个女人坐在了我们对面,看着我笑,说你就是蔡小财的弟弟是吗?我嗯了一声,再点点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张跟刷了无数层888似的脸。对面的女人头发微卷,是烫过的那种,没有扎,不长不短,刚好拖到胸口。眉描得很粗,像两口扔满垃圾的废井;口红也涂得很夸张,如果把那些红抹到公章上,盖个七个八个肯定没问题;我不注意到她的那对耳环,真他妈的大啊,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偷的猪八戒和沙和尚脑袋上那两个圈圈。

高老头想继续装酷,却好像力不从心了,软绵绵地问了句:“你就是打电话到我们寝室那个?阿娇姐?”

女人把鼻子下面那个扁平的公章挪动几下,也就是笑了几下吧,说:“是的。”

我怯怯道:“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想跟你聊聊你哥。他误会了自己!”

女人说话不紧不慢,坐镇大局,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招呼身后的服务员给她上杯咖啡,从她的语气,我可以判断,她是这家咖啡屋的主人,至于是老板还是老板娘就不太好说了。我喜欢狠毒地进行一些猜想,比如现在,我就猜想她肯定是坐台或者做二奶的,或者是做过,现在洗手从良了。按她自己的说法,我的猜测是错误的。她是个有钱男人的遗孀。男人是坐马桶上的天堂:上厕所的时候,突发脑溢血,一头栽下去就没再起来。这种死法很牛的,因为马桶骑到天堂可能就可以当宇宙飞船使了。

三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把话继续的时候,女人阿娇简单说了说自己的身世,然后把一支女式烟送到嘴边,再掏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燃。那束昏黄中带着着紫色的火苗,那么唐突地烫痛我的记忆、我的联想,还有那些自己怎么也不肯去承认的推测。安眠在抽屉里的那16个打火机,以及其他的很多事情,在那束火苗燃起的瞬间在我脑中纷纷聚拢。

我和高老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期待她马上开始讲故事。可她只是悠闲地抽着烟,吞云吐雾,当我们不存在似的。我想这应该是她的习惯作风。等一支烟抽到头,她朝我看了一眼,公章嘴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间。她站起来,我便看清了她的身材。非常火爆,我说的火爆,就是那种叫人看了想对上帝发火或者恨不得爆炸死掉的火爆。后背非常结实,腰非常粗壮,屁股非常生猛,两条腿比信海欣的还要大许多倍。看她慢悠悠地往洗手间走,就像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在艰难地挪动。

可能是女人阿娇去洗手间这事给了我提醒,她走了没一会,我发觉自己也已经憋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害怕把宝贝玩意憋坏了,赶紧推了推正在作沉思状的高老头,问他要不要去放水。他像从梦里猛醒过来一样,身子一抖,说,是啊是啊,得赶紧去放,好像急得很了。于是我们香港警察扔定日炸弹似的,争分夺秒地往洗手间去。在门口刚好碰到已经尿毕出来的女人阿娇,她正笑眯眯地接听手机。

无事一身轻,无尿下身轻。我和高老头重新回到座位,女人阿娇却说不能陪我们了,她有个约会,得马上走。我和高老头被她弄晕了,但因为不熟悉也不了解,怎么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怕服务员叫我埋单,就犹豫中东张西望几下。那女人的领悟能力实在让我佩服,因为她马上就笑着对我说,这里不用埋单的。

走出来,便看见门口多了辆红色的跑车,很洋气,一定很拽。一般都是这样,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就觉得它洋气,很拽很牛。女人阿娇很优雅地打开车上,很优雅地把身子挪上车,很优雅地把车门摇下,再就是很优雅地把头探出车外。当然,在我看来,她的每个动作都优雅得很辛苦。我和高老头呆呆地看着她,像要搞十里长街送总理,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好,倒是女人先开了口。

“你们先回去吧。”女给朝我们挥了挥手,应该是在搞再见仪式。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来找你?”我无措地向前跨了两步。

“等我电话好吗?”说完女人就把开着的半截车窗也关上了。

我和高老头一言不发,往来的方向走,过马路,又被某某肿瘤医院欢迎了一次。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啊?我们几乎是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回学校之后,却一直没再等到女人阿娇的电话。快离校的时候,高老头还陪我去过一次那家叫“蓝色幻想”的咖啡屋,进门时他依然很拽很酷地样子,说找阿娇姐,可服务员再没了第一次的那种热情,而是很莫名其妙地问阿娇姐是谁……

因为偷懒,毕业论文以前根本就没作过任何准备。工作没找好,先毕个业总是必要的。回到学校后,我开始忙毕业论文,天天跑图书馆查资料,把觉得有用的大把大把地复印出来。时间过得惊心动魄的快,眨眼就是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我差点就把自己给整晕了,不过还好,东拼西凑,论文也像模像样地出来了。寝室里也开始热闹起来,并且让我很高兴的事,大家都跟我一样,全没找到工作。一直以来,寝室里在后进这方面,都还挺齐心。

拿毕业论文去给老师看,去的时候还信心百倍,没想却被批得一无是处。

“这种论文也能毕业?”老师把我的心血往桌上一扔,愤愤道。

“请老师多多指点。”张扬久了,偶尔谦虚一回,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这样子叫我怎么指点?像锅汤,萝卜白菜都往里扔。算我求你了,一篇论文里不要有几个观点好不好?你到底想论证什么,这倒又可以做一篇新论文了。”

“老师批评得是。”

“是不是找了些资料东抄抄西抄抄?”

“老师好眼力。”

“好眼力,好眼力,你别跟我贫了,拿回去重写。”老师已经怒不可遏。

“还望老师给点提示。”

“什么提示?”

“你对什么样的论文比较有好感。”

“学术刊物上那些就写得很好啊,我对那种论文有好感。”

“对不起老师,我知道我不该抄的,要自己写。”

“唉,我真拿你们这些学生没办法了。我不是不要你们抄,但你们别这里抄点好里抄点,这样抄出来的论文哪还有什么逻辑?”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老师的意思是……”我把“是”字拉得老长,还一惊一乍地瞅着老师。

“我就不多说了,我已经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

“谢谢老师,真的谢谢老师!”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心情大好,一边满脸春光地往寝室里走,一边还进行了自我批评。责怪自己平常跟老师交流太少,常常把老师想得太坏。其实有些老师真的不是坏,而是恨铁不成钢啊。比如刚才指责我论文写得狗屁不通的那位,我就觉得他很少,因为他可以告诉我怎么省时省力地让不通的狗屁通起来。这种老师是有觉悟的,他明白当下是个讲效率的社会。

心情实在太好了,一进寝室我就告诉高老头我的论文过了。高老头难以置信,说你那论文都可以过。我说是基本过了,老师已经告诉我怎么去改修。高老头于是大叫不公平。他选的是另外一个老师的题,都改了三四次了,老师依然告诉他是狗屁。没办法,看人看走眼了是挺伤神。

我拿着毛巾去洗了把脸,以便让更迷人的笑容最大限度地展示出来。回来,高老头正在拿着我的论文拜读,边看边大呼没天理啊没天理。我用膝盖顶了顶他,乐得满脸是花。

“高老头啊,今天天气这么好,我的论文又过了,你看晚上是不是找个地方喝点小酒?”

“没心情。”

“你没心情我有心情啊。哦对了,还叫上盛可以,回学校后都还没跟她见过,也不知道她工作联系得怎么样了。”

“啊,小菜别,我答应你,我陪你去就好了。”高老头放下我的论文,看着我说。

“多个人热闹嘛。”

“不是的小菜,喝小酒拉个娘们多不爽啊。”

“我靠,你以为女人就只用来爽的啊,没见过你这么庸俗的。”

“小菜……”

我正准备拨个电话到女生寝室,高老头也跟了过来,把我一拉,说小菜打个啥电话呢,我们现在先到外边走走,一会找个地方喝酒。他不知道,其实院里已经跟班上的女生都打过招呼,统一了口径,说盛可以生病请假了。学生当中,怕只有高老头一个人知道盛可以疯了。盛可以出事的那天晚上,除了高老头,班上再没别的同学在。

电话通了,是班上长得最丑说话又最嗲的那个女生接的。高老头站在旁边,神色紧张地看着我。

“喂你好,我找盛可以。”

“你哪位啊?”

“哪位?还有人的声音跟我蔡小菜的一样有磁性吗?”

“耶,是蔡小菜呀!”

“是我是我是我,蔡小菜,别耶啊呀啊的,我不想再强调了。快叫盛可以接电话。”

“可以不在耶,听说生病回家了。”

“生病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耶。”

妈的,这女人就知道耶耶耶的,耶得我烦躁得要死,真希望她喝开水都咽死。再见都没说,我把电话叩了。我绕过高老头,走到自己那张桌子旁边,把论文塞进屉子里,然后再叫高老头出门。

“高老头,刚才她们女生说盛可以生病了。”

“是的啊。”

“怎么?你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了。哦不,刚听你说的嘛!”

“你他妈的,少来,什么是又不是,我就猜到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菜……”

“爷爷在此!叫我干什么?快告诉我盛可以怎么啦!”

高老头有时候是跟没长脑似的,或者是少了根筋,想骗人又技术差,一不小心就露了破绽说漏嘴。他暂时不敢告诉我盛可以疯了,是怕我承受不起。我哥的离开,信海欣的远去,现在又轮到盛可以进入另一种极乐状态,他担心,自然有他的道理。

晚上喝酒的时候,高老头喝得特别猛,可以说是我和他一起把他灌醉的。稀里糊涂间,他开始自语自言,说小菜你别担心,盛可以她会好起来的。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嘀咕的就是这么句话。我也就明白了,盛可以肯定出事了,如果是病了,那肯定病得不轻。我扶高老头在操场边坐下后,对他进行了逼供,半遮半掩地,他告诉我,盛可以疯了!

盛可以是在高老头回学校不到一星期的时候出的事。那天晚上12点,从九教传出来的哭喊和嚎叫几乎惊动了附近几幢寝室所有失眠或者晚睡的学生。大批大批的人,成群结队地出到走廊上,想弄清那个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出自哪里。还有为数不多的男生,胆子大点的,顺着声音的方向跑去了九楼。高老头也去了。他赶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围着好些人,整个九教灯火通明,很快,保卫处那帮吃着闲饭还喜欢耀武扬威的家伙也过来了,慌慌张张地冲上了九教,一些学生也跟了进去。

“小菜,当看见他们夹着盛可以出来的时候,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哭着喊着,拼命地挣扎着。她的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她还抓破了自己的脸,流着血。”

“你他妈的,老子砍了你。怎么我回了这么久了,我都不对我说?”

“我怕你接受不了。你曾经也是喜欢过她的对吗?至少,她和信海欣,算是你最亲密的两个异性朋友,她们先后出事,小菜,我真的担心你。”

“你王八蛋。”我一拳砸在了地板上。用力了点,砸得我好痛!

“别的学生被疏散了,我说这女生是我认识的,他们才让我跟着去了保卫处,然后院里的领导也都过去了。在那里,盛可以她还是不停地哭喊着,声嘶力竭,见东西就砸,几个人都拉不住。我冲上去,拼了老命把她抱住,说我是高老头啊,你冷静一下,我是高老头,你难道不认识了吗?她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似的,把头摇得贼快,一脸的血迹,满眼的泪水。”

“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

“听守九教的那老头说,大家出去找工作那段时间,盛可以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去九教,呆到很晚才出来。”

也许,在我毕业之前,九教流行的最后那个鬼故事,盛可以就是原型。在九教的四楼,最后一排,临窗的那个位置,坐着的那个看不见脸的女生,就是盛可以……

三天后,我到系里要了盛可以家里的详细地址。高老头跟我一块去了盛可以家。从省城出发,坐汽车,倒也不远,两个半小时车程。从县城坐小巴士到一个叫罗莲的小镇,再租那种三轮摩托车,走一段乡村简易公路,20分钟左右,就到了一个小山村,叫盛家沟。

盛可以的家在东头的最边上,前面是条小水沟,长满野草。给我们带路的村民指了指小水沟旁边那间破旧的瓦房,说就是这了,咱村上只他家考出去一个大学生。我和高老头向带路人道过谢,朝小瓦房走去。就看见门口放了把圆椅,上面坐着个俊俏的男孩,十多岁的样子,应该就是盛可以的弟弟了。我问这是盛可以家吗?小男孩很警觉地看了我们许久,却开始哭喊着往屋里喊妈妈。这么大个男孩,应该不是被吓哭的,一定,是我们的到来,让他想起了姐姐。

很快有个50多岁的农家妇女小跑着出了屋,手里还拿着块黑黑的抹布,可能是正忙着。她看了我们一眼,用比较难懂的方言对儿子嘀咕了几句,再用半生不熟,比直接说方言还难懂的胀ɑ拔饰颐钦宜8呃贤贩⒒幽炅涞挠攀疲衩捕执蠓降厮得骼匆狻J⒖梢运杼玖丝谄泻粑颐墙葑只攀只沤诺氐沽肆酵肓共瑁缓蟀岚押馨哪侵中》降首颐嵌悦妗?/FONT>

“你们都是我家可以的大学同学?”

“是的。”我说。

“我们都是一个班的。”高老头补充。

“唉。”盛可以她妈突然就掉起眼泪来,抽泣着说,“我家可以她到底是怎么啦?”

“阿姨,盛可以她现在不在家里吗?”我终于忍不住要问这个问题了。

“上医院去了?”高老头好像总喜欢表现得比我智商高一些似的。

“我跟她爸去接她回来的。那天中午就到县城了,她爸非要拽到很晚才回来,从镇上到村里,我们走的都是夜路。她爸说怕村上的人知道咱家的女儿疯了,会笑话咱。不过也怪,一路上,我家可以她安静得很,不哭也不闹。但她就是认不出人来了,我抱着她说可以啊,我是妈,她只会睁大眼睛看我。”

“她现在睡了吗?阿姨,我想看看她。”我显然是急不可耐了。

“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开始闹了,她爸用跟棉绳把她绑了起来。可怜啊。”盛可以她妈忍住眼泪,用手捶了捶胸口说,“心里疼啊,我跟她爸说,把孩子送到医院去吧,可过了没一会又说算了,因为听说上医院住着,要花很多钱,还不一定就治得好。这些年,咱家供她上学,给她弟治那双腿,唉……”

“阿姨,把她送去医院吧,钱我们可以想办法。”高老头又占先机。

“是啊是啊。”我只好随声附和。

“前几天,有个孩子把她接走了,说是送她到省城的医院治疗。那孩子姓郑吧,是我家可以的中学同学,以前也到我们家来玩过。”

“郑敬南?”我惊讶道。

“好像是的,那孩子一直在医院照顾我家可以。唉,搭巴碰上这么个好人。那孩子说她跟我家可以在谈爱。实际上在我们乡里,要是女孩子病了什么,结了婚,男的都跑都跑不赢。”

“知道在哪家医院吗?”高老头问。

“我不清楚的,我不识字。她爸知道,不过她爸这个时候到山上干活去了。哦,对了,她爸抄了那孩子的手机号码的,我去帮你们找找。”

盛可以她妈起身进了里屋,很快就传出拉抽屉和翻东西的声响。我和高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进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盛可以她妈出来了,递给我一条皱皱的小纸片。把电话号码抄到,就快下午三点了。我们安慰了盛可以她妈,然后就准备走。我先走两步,再回过头,就看见高老头和盛可以她妈在推推搡搡的,疑似斗殴,实为高老头正把几张百元钞塞给盛可以她妈。我听见高老头说:阿姨,你就拿着吧,不多,但希望多少能帮一点。

盛可以她妈一直把我们送出很远,边抹眼泪边说着,你们路上小心啊!

回到城省,晚上8点,我们坐的是最后一班车。找了电话亭,给郑敬南打电话。我说,高老头,你打吧。高老头说,小菜,你打吧。无聊地争执两个回合,最后折中,高老头拨号码,我说话。接通才明白,我被他给耍了,不过为时已晚。

“喂,你好。”

“喂,你好,请问你是郑敬南先生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加了先生二字。

“是的,请问您哪位。”还好,我说先生,他竟然一样客气起来,说您。

“我是盛可以的同学,我叫蔡小菜。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想过来看看她,你们是在哪个医院呢?”我的语速非常快,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谁表达的意见全表达出来。

“蔡小菜?你姓蔡是吧?”

“是的啊,我叫蔡小菜,当然姓蔡。”

“你个混球,我不会放过你的!”

电话那边突然传来异常愤怒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啦,不知道我蔡小菜姓蔡得罪谁了。我不喜欢别人骂我神经或者神经病,当然,骂我混球我也会不高兴,虽然我从来不知道混球到底长啥样,是跟篮球差不多,还是更像足球,但念及郑敬南能对盛可以有这么番心的份上,我控制了没跟他对吼。其实比嗓门,我相信我会更胜一筹。在沉默一阵之后,我依然友好地把话接了下去。

“兄弟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想跟你罗索了。你有种就过来,我想看看你到底长了个什么球样,竟然可以把盛可以折腾成这样子。”

我本来就已经一头雾头了,他这么一说,就好像又有一头雾水浇了过来似的。这个时候,郑敬南把在什么医院,以及具体的病房位置跟我说过,就把电话挂了。高老头见我脸色不对劲,把手搭了过来。

“小菜,他说什么了?”

“他吼我了,骂我是混球。”

“他骂你混球干什么啊?”

“这个问题留待以后研究吧。不过听他那语气,好像正在气头上,你说等会过去,他会不会强行要我跟他单挑?”

“你说打架?不会吧?”

打车过去的,快得很,转眼就到,害得我都没想好要是郑敬南真找我单挑我该用些什么招术,武侠小说里那些记得多,不过都没试过。按事先约定的,郑敬南在病房外面的铁门前等我们。我见过他,没什么印象,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说我认人有多厉害,而是,门口就站着他一个人。

我说你好。他说你就是蔡小菜?样子很凶,好在没有动手的意思,我的心这才安定一点。

第一次把这个叫郑敬南的男人看清楚,觉得他光那眉目间流露出来的东西,就不像一些有钱人那样,暗藏杀机,透着遮都遮不住的坏。我问他盛可以在哪里,我说我想见她。他却说盛可以已经睡了,不过常常在十一二点的时候又醒来。不便进病房,三个人在外面聊开了。

说起盛可以,郑敬南抽烟抽得很凶。他说他很喜欢盛可以,一直就喜欢,从中学开始,也想尽办法地追求过,却老被拒绝。后来同学聚会,两个又碰到一起了,聊得很投缘,盛可以头一回答应做郑敬南的女朋友。这些事,以前盛可以好像也多多少少对我说过一些。

“你觉得她喜欢你吗?”我很八卦地问了个很八卦的问题。

“她不知道我,这个我知道。即使是她那次答应做我女朋友,也不是因为喜欢我。她很直接地问过我的,说她跟我在一起,是觉得我有钱,可以帮她弟弟治病,可以帮她交欠下的那笔学费。但是,我还是愿意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就算她现在这样子了,永远都好不起来,我愿意陪着她,我是真的愿意。”

“她欠了很多学费?”高老头好不容易插了句话进来。

“是的。她跟我说过,好像有两年的没交吧。一年是家里实在拿不出了,还有一年,是家里给了,她自己买衣服玩啊什么的花掉了。我觉得她挺不懂事的,有次跟她开玩笑说,这钱一定要自己挣了回来去交。后来,我再给她钱要她去交的时候,她就不肯要了,怎么也不肯要。我想她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那笔学费也是一个原因,因为快毕业了,不交齐学费什么证都拿不到。不过我想主要还是感情的问题。她跟我分手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爱上了别人。”

郑敬南把脸转向我,停留几秒,又目光移开。

“她爱的是你。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对她了。是你不喜欢她,对吗?”

“她喜欢我?”

“她当然喜欢你。我接到医院来之后,经常看见她坐在床上出神,嘴里叫的就是你的名字,她还说你怎么不要她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倒乱了起来,转头想向高老头求救,却发现他早已经用怀疑的眼神在看我。我有种犯罪分子无处可逃的感觉,四面楚歌啊!

过了十一点,郑敬南回病房看了好几次,都说盛可以没醒。怕是等不到她醒了,他就叫我们先回去。不过我强烈要求,在门口看盛可以一眼,远远地,只一眼就好。他同意了,带我进去。我让高老头在外边等我,怕人太多,脚步声太重,会惊动盛可以的睡眠。可是走到门口,我就忘了自己答应的条件,一步一步地,很轻很轻地,走到了床边。郑敬南想阻止我,却没敢叫出声来。

四周都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我轻轻把头低下,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削瘦了许多,苍白了许多,左边还有几道残留的伤痕,应该就是高老头所说的,她疯在九教的时候,把自己抓伤的。泪眼朦胧中,那张脸就像盛开在白色世界里的一朵花,那么让人留恋和怜惜。我似乎能听到她淡淡的鼻息,很均匀,像缓缓流在平地里的一掬清泉,只是清泉之上,所载着的,还会是个漂亮的梦吗?想到她即便在这个时候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我,也不会再认出我来,不会再笑着说蔡小菜你来了。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回学校的路上,夜风吹得有点急,街边的灯火像被风割破了一般,在视线里,不停闪烁。我对高老头说,盛可以她会有梦吗?她会梦见谁?在梦里,她会不会微笑?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并且是个晴天,亲眼看见太阳从窗子外面爬起来,竟然有种久违的感觉。原来平常火辣辣的太阳,也有这般温柔的模样。

又是一年夏天了,很多花都已经开过,校园里虚张声势的,只是一些绿的叶子。有人匆匆赶去上早自习,也有人结束晨跑之后,顶着一额头的汗珠子往回走。我出了宿舍楼,站在通往食堂和图书馆的那个十字路口,狠狠地发着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连自己为什么会下楼来都不知道。

原本把今天安排得好好地,吃过早餐就去医院看盛可以。我在下来之前,就在寝室里早早地给郑敬南打了电话,可是,他拒绝了我,他说盛可以这几天平静了不少,担心见到我又会受刺激。就这样,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了。恰巧有相识的老乡路过,跟我打招呼,问我站在这干吗?我莫明其妙地脱口而出,说在等人。

最后去了校门口的那家超市。刚开门一会,里面一个顾客都还没有。我在收银台前愣了一会,并不进去,马上就有人问我要什么,我说我要清嘴。想必超市这些人被别人以这种方式“索吻”的次要已经很多了,没有片刻的误会,直接就帮我从旁边的小玻璃柜台里拿出包清嘴含片。记得上个学期去实习之前,信海欣就是在这里,买了同样的东西。记得那天在校门口,有我,有信海欣,还有盛可以和郑敬南。

我突然觉得,郑敬南这小子其实比我幸福,抛开一些残酷的因素,至少他现在还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我在想,要是疯的是信海欣,我是不是就可以像郑敬南那样,跟爱离得近些,再近些呢?

可是,我怎么会想她疯掉?我怎么想她们疯掉?

曾经,我哥也是有过很美的愿望的,不是吗?他在信里说过的,说信海欣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是他要信海欣别放弃,坚持到你毕业。我哥告诉我过的,信海欣答应了他,而且答应得很坚决。但是,信海欣怎么可以不吭一声就反悔?我哥还说,他想知道将来我和信海欣手牵着牵走在街上,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姿态。如果真有那一天,他说他一定会远远地看着我们,为我们微笑,给我们祝福。

他说:我想你们一定会去看我的,我想,听见你和她,一起叫我哥的时候,我一定是很开心的。

信海欣带走了我哥最后一个心愿,最后一个想要开心的心愿。

蔡小财他还能知道这些吗?我怕他这个时候已经在难过了!就在昨天夜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我很想对我哥说说话,告诉他,信海欣走了,盛可以疯了。只是犹豫着,我什么也没敢说。我怕我说了,他就真的能听见。

但我可以对信海欣说,虽然明知道她什么也听不见。我习惯了什么都对她说,什么都向她汇报。不过现在就算对她说,也只能是在心里默念。揣着那包清嘴含片,我在校门口靠操场的那个角落站了好一会,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情不自禁地,我自言自语道:信海欣,你在哪里?同样是情不自禁地,揣在左边裤兜里的手动了动,我好像就听见信海欣在说:蔡小财,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我不自觉地笑了,心想要是信海欣真的就躲在左边裤兜里该多好。

上午呆在寝室里,无所事事,高老头帮我几天的衣服一起给洗了,加上他自己的,满满的两大桶。洗完了,提回来放门口,他叫我找衣架,我把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也没搜到几个,只好再去隔壁几个寝室“借”。高老头晒衣服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给他递衣架。这种工作分配方法,我应该说还是相当喜欢的。没想到的是,高老头竟然还跟我客气。

“小菜,谢谢你啦!”

“谢我什么?帮我洗衣服还谢我,甭搞得太客气了!”

“我以前洗衣服的时候,都很害羞的。”

“你害羞个啥?又不是帮女人洗内件。”

“太脏了,实在太脏了,洗七八遍,桶里的水都还能当墨汁练书法。不过今天给你洗,一下就找回自信来了。”

“我的你清了几遍?”

“十三遍还是十四遍,不记得了,哈哈!”

被高老头转弯抹角羞辱一番,我连递衣架的兴趣都没了,把衣架往腾出来的那只桶里一扔,进寝室去了。高老头的羞辱当然只是玩笑,真正让我突然烦躁起来的,是因为我觉得两个人一起晒衣服真他妈是件幸福至极的事情。跟高老头一起没什么好玩的,但要是换作信海欣呢?想有那么种小日子,两个人开开心心地说话或者做事,一起把洗净的衣服挂到阳台上,有风的时候,还可以向路人招摇一下我们的幸福。

快到午饭时间,他们闹腾着集资去喝酒。我不想去,我好像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面了。他们劝了我很久,我还是不肯,最后高老头站出来给我解释。我不去,高老头自然也就不去。在寝室里磨蹭了好一会,高老头一直催我去吃饭,我说那干脆去食堂算了。

过了高峰期,食堂人比较少了,到处一处狼籍。我们打好饭菜,找了张比较干净的桌子坐下来。旁边是两位小女生,长得还算不错,其中一个比较正常,留着长发,另外一个就比较夸张了,竟然理着个平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典型的个性张扬行为八卦的“垮掉一代”。她们说话很大声,全然不顾会不会影响我们的食欲。开始没注意她们在讨论什么,听着听着,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长发女生说:“听他们说,那女生长得还挺漂亮,个子高高的,身材特好。”

平头女生说:“什么女生不女生的,是女鬼。昨天晚上老乡聚会,他们说得吓死人啦。好像有不少人亲眼看到过那女鬼。”

长发女生说:“是在九教四楼那间大得跟礼堂似的教室吧?我们班的男生都说女鬼就是在那间教室出没。”

平头女生说:“好像是的。他们还说有天晚上那鬼在九教闹得厉害,大喊大叫,吵醒了好多人,不过我们那边好像没听见哦。”

长发女生说:“不是吧?那天晚上从九教跑出来,后来又被保卫处带走那个是鬼啊?”

平头女生说:“肯定是鬼嘛,要不然怎么事后什么音讯都没了。”

长发女生说:“你的意思是,真有那么个女生死在九教。”

平头女生说:“你有脑子没脑子啊,不死掉怎么变成鬼嘛!”

其实她们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已经停止了一切吃饭的动作,侧着耳朵在听,听得怒气腾腾。高老头也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催我说,小菜,快吃饭,快吃饭。我一直忍着,把刚吃进去那点饭都化成能量用来隐忍了,可当她们说到“死”时,我再也坐不住了。以盛可以为原型的鬼故事,流传着很多个版本,我不知道这是第几个版本了。

我走过去,犹豫一会,然后啪地一声把手掌砸在桌面上,很气愤地说:“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

长发女生胆小一些,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抬头看着我,满脸不解。但那平头女生却不同了,她朝我怪怪地笑了笑,说:“你这人就有意思啦,我们说话关你屁事啊!”

高老头这个时候也追了过来,劝住我,给两个女生说好话:“没事没事没事,他心情不好,你们聊你们的。”

在被高老头拉走的过程中,我还嘀咕着骂了几句:“奶奶的,以后再让我听见你们说什么女鬼死了的,非把你们从九教砸下去不可。”

我们端着饭出了食堂,却怎么也没了胃口。我说高老头我吃不下去了,他就说那我去洗碗。把饭盘递给他,我就去了对面的小商店,给郑敬南打电话。我说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今天见到盛可以。他沉默良久,或许想拒绝,终究还是答应了,还说今天上午盛可以又开始不平静了,哭哭闹闹的,说要见我。

高老头下午有事,我就一个人去的。还好,进病房后,盛可以已经安静了下来,目光呆滞地坐在床头,脸色像刚从冰库里拿出来的似的,冷冷的感觉。我走到旁边,她不转眼看我,也不说话,整个当我不存在。我小心地坐在病床上,坐在她身边,这个时候,她才警觉起来,猛地转头看着我,眼睛争得圆而大。约摸过了个三五秒,她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贴在我脸上,惊天动地地哭了。哭声中,我还听见她说话。

“蔡小财,真的是你吗?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她叫的是我哥的名字,她如注而下的眼泪,在我的脸和她的脸相贴的地方,密密地往下渗,湿湿的,热热的。这种湿热无法停止,一直扩散。我也哭了,两个人的眼泪,早已分不出彼此。我把她紧紧地搂住,一只手轻抚着她颈际的黑发。我说,不哭哦,不哭!可是这个时候,我连自己都劝不住了。

开始还站在门口的郑敬南,怯生生地退出去,把房门带上。

哭累了,盛可以两手扶住我的双肩,把我推开一点距离,左晃右晃地开始打量起我来。我知道她也认不出我来了,她谁都认不出来了。我扯着衣袖帮她揩眼泪,帮自己揩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然后她又用手捧住我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泪光之下,闪出几缕让人揪心的微笑。她笑了,她把我当我哥了,她以为我哥来了。

上次在图书馆前面,她最后记住的是我的样子,而我告诉她,我跟我很相像。

“蔡小财,你真的来了?你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她哽咽中带着激动。

“嗯,我来了,我怎么会不来呢?” 我把流进嘴里的泪水重重地咽下去,说。

“好开心……好开心……”她自言自语两句,泪又开始泉眼似的往外冒。

“不哭了,我来了就不许哭了,知道吗?”

“嗯,知道了,我不哭了,我要开心地笑,对不对?”

她把两只小手各自拢成一团,使劲地把眼里和脸颊上的泪水往外扒,像在为刚才的哭反悔似的,像是不想让我知道她哭过似的。安静了一会,她又像想起了什么,把身子从我身边探出床外,用手拉开那个小矮柜的抽屉,拿出副毛线手套来给我,跟以前她送给我的那副一模一样。

“我给你织的,喜欢吗?蔡小财,你快戴上,不然会冷的。”

我把手套拿在手里,不一会她又抢了过去,自作主张地一只一只帮我戴进去,嘴里还说着,戴着就不冷了,戴着就不冷了。她真的疯了,大热天的,我就戴着那副厚厚的毛线手套陪她坐着,陪她说话。

“蔡小财,暖和吗?”

“暖和。”

“你不能脱下的哦。”

“不脱。”

“你为什么今天才来啊?”

“我有事去了。”

“那你明天还来吗?”

“来。”

“我想喝水。”

“好,我给你倒。”

看见我给她去倒水,再把水杯端到她面前,她始终都在微笑,像在告诉别人她内心的幸福。水都快到嘴边了,她又抬眼看着我,说蔡小财,你也渴了,你先喝。我说我不渴,你喝。她这才咕咚咕咚一下喝了大半杯,然后就表现出很满足的神情,傻乎乎地盯住我看。

“我靠在你肩上吧。”

“好。”

“要是我睡着了,你会不会走掉?”

“不会的,想睡就睡哦,靠在我肩上睡。”

“我怕醒来你就不见了。”

“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嗯。那我睡了。”

我就那么任由她靠着,满脸幸福神情地靠着。她开始没睡着,睁开眼睛,斜斜地看我,但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发呆结束后再转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嘴角留着入梦之前最后那抹笑痕。安详,迷人,像所有幸福的女孩一样。是的,只要是在睡梦中,我想盛可以应该就能和别的女孩子那样,是快乐和满足的,有美的梦境,枕着爱情。可是,她会醒来,会醒在跟常人不同的精神世界里。

我抱着她,让她躺在床上睡,然后自己站起来,闭上眼睛停留了一会,走出病房。郑敬南背对着门站在走廊边。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才转过身来。

“兄弟,她睡了。”

“知道。我一直在门外看着你们,你是她惟一能认出来的一个人。看见你们靠在一起,很幸福。其实你们可以一辈子都这么幸福的!可是……”

“你误会了,她喜欢的是我哥。”

“你哥?”

“是的,是我哥。你每天听到她念叨的,应该是我哥的名字。我叫蔡小菜,我哥叫蔡小财,一字之差,而且叫起来有点像。”

“那你哥现在人呢?”

“他死了,一年以前就死了。”

把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都跟郑敬南说了,我看见一种掺和着惊讶、疑惑与慌乱的复杂表情,一点点地爬上他的脸,灌满他的眼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郑敬南难以置信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刚才进去的时候,听见她开口叫我哥的名字,我也感觉奇怪,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的,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爱上一个死去的人?”

想不到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更何况关乎爱情。爱情这东西,有时候可以是一个人的事,开始或结束,一颗心独自舞蹈,上演,然后谢幕。甚至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借口。盛可以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哥的,谁也说不清。那是场在内心深处悄然上演的独角戏,一个观众都没有,无人喝彩,连唏嘘都没有,注定凄凉。这种爱是寂寞的,寂寞会爬满心的角角落落,到最后自己对自己无能为力,找不到一个出口,自己跳出来谢幕。

一个死去的人,不会再被尘世的纷纭打扰,不会再为感情费力伤神。可是,一个就算不在人世了,或许也还是可以被爱的。

后来有一天,我又去了医院。在门口看见盛可以坐在床上不吵不闹的,就先没进去。我看见郑敬南拿着湿毛巾在给她擦脸,完了再从抽屉里拿出那副手套给她。之前郑敬南跟我说盛可以每天都只跟那副手套玩,我还不相信,现在亲眼看见,便没办法再去怀疑。她很专注地把手套戴上,捧着自己的那张脸,双唇在动,但并不出声,像在演一出哑剧。

论文答辩后的第二天,系里提前组织把毕业照给照了,在上个学期刚落成的新礼堂前面。我和高老头站的是最后一排,他在左我在右。他开始还紧挨着我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挪了半步,跟我拉开一个人的距离,还叫站我右边的同学也往边上去一点。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一酸,不自觉地低下头叹了口气。正好这时快门按下,所以毕业照上的我,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知道情的人还会以为我看见地上掉了钱,或者在观察自己下半身的动静。

照完相,同学们呼啦啦地作鸟兽散,我和高老头走到最后。

“高老头,谢谢你。”

“小菜咋跟我客气起来了。我其实也没个底儿,怕这样做又让你心里难受。”

“没事。”

“我那有以前班上搞活动时拍的一些照片,我看了,有一张上面信海欣和盛可以都拍得不错,到时毕业照出来了,拿去做个电脑合成,他们说效果可以做得很好的。”

“嗯。”

“我们等会下午过去看看盛可以吧。也快毕业了,到时我可能上北京。虽然上了线不一定考得起,但还是要努力争取一下的。以后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看到她了。”

“那就下午过去吧,我等会给郑敬南那小子打个电话。”

让高老头这么一说,煽风点火似地把一些伤感情绪渲染了起来。下午去医院的路上,我脑子特别乱,连车上有人激烈吵嘴我都没心思抬头多看几眼。要知道以前我是多么的喜欢围观,习惯幸灾乐祸,惟恐天下不乱。或许这些都是闲人才有的心情,当一个人自己的生活都被煮成了八宝粥,怕是真的没心情去看热闹了。

幸福和痛苦都算得上一种自恋行为,守着一个人的城堡,忘了对照。

刚拐进走廊,就看见郑敬南手中无措地在病房门口走来走去。病房里还传出盛可以时断时续的喊叫。我和高老头加快步子跑过去。我问郑敬南怎么回事,他说经常这样的,有时候他在旁边盛可以没一点事,但有时候又会手舞足蹈地把他强行赶出来。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推开门,冲进病房,他们两个跟着身边。盛可以大喊一声:“出去,你们出去!”紧随着还把背后的枕头重重地扔了过来。他们两个因为离门口很近,退后两步就出去了。我可能是很心急吧,没退,反而往前跨了两步,到了床前。

我用胳膊拙笨地把正闹腾的盛可以抱住,手掌反上来,捧着她的脸说,盛可以,你快看看,我是小菜,蔡小菜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她惊恐地摇了摇投。我再说,我今天很开心,所以来告诉你。你说过的,说我开心的时候就告诉你,你不记得了吗?她不摇投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我慌忙松开她,抓起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小指头勾住她的小指头,说我们还拉过勾的。我喊一二三,然后用适当地力往后拉……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盛可以用另一只手握住跟我拉勾的那个小指头,微张着嘴望着我,突然说话了。

“蔡小菜?!”

“是啊是啊,我是蔡小菜,我终于认出我来了。”

听她叫出的是我的名字,我激动得要哭,泪水挤在眼眶里,微微一动,便落了下来。

“你哥呢?他怎么没来?”

“我哥他累了,睡着了,知道吗?你是不是想他了?”

“我想他,我真的想他,我很想很想见到他。我以前不喜欢他,可是后来,我感觉心里面全是他。真的,虽然没见过他,可是我竟然经常会梦见他。在梦里我看见的他,很像你。”

我越听越不对劲,因为盛可以说话那语气,显然不像处在精神失常的状态。我以为她突然就好起来了,我转过身去,激动万分地冲着门口喊,快进来,你们快进来,盛可以她清醒了。可是当他们也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兴奋跑进来站在我身后,盛可以却并没有任何的反应。要是真完全清醒了,就算我身后站着是俩猪头,她也得好奇一下啊。她没有,她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继续自顾自地说话。

“那时候,听你们说起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再回想起以前在网上跟他聊天,他总是想尽办法逗我开心,鼓励我。我觉得,这样一个男孩子,也许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的了。他那么善良,他那么有责任心。你说是吗?蔡小菜,他是你哥,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你不要再想他了好吗?他再好,都已经死了。”

听她提起我哥,听她说起我哥的好,我一下忘了我面前的她已不是正常人,所以说的话,顺了自己的情绪和性子。然后就是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就又把盛可以推进了几分钟之前的深渊。她用力地把手挥动起来,刚好打在我脸上,成了一记意外的耳光。她开始大叫,说他没有死,他没有死!我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她的两只手就在我后背上一顿乱抓。夏天,只薄薄的一件T恤。回去的路上,高老头掀开给我看了,尽是红印,有些地方,都冒出了血,像刚受过刑回来似的。

虽然后来我问过医生,知道精神失常的病人偶尔可能会出现短暂的清醒,但要完全好转过来并不容易,但我还是后悔说了那句话,那句让盛可以重又堕入深渊的话。我想即便不能真正好起来,让她多清醒一会也好啊,至少在那个时候,她知道面前坐着的是蔡小菜,至少可以让我多听听她藏在心底的那些话。

这次之后,盛可以再没认出过我来。我每次出现,她都只当我是蔡小财。

傍晚下过一场大雨,带着世界末日感觉的那种。晚上凉快了许多,但到寝室里聚会的蚊子也多了许多。不时有蚊子嗡嗡嗡地在叫,我觉得它们都是快乐的。我不喜欢跟它们玩,于是出了门。10点多钟的校园,还是热闹的,而且因为是雨后,道路显得干净而整洁。不时有残留的雨点从树梢或者树叶上落下,打在我脸上,打在我手臂上,漫开细微的清凉。对面有一群人在起哄,男男女女,估计是毕业班的,典型的酒后发疯,最后发骚。他们的尖叫声穿透干净的夜,穿透夜那件干净的衣裳,让我觉得是种玷污。

我那么直接地去了九教,然后又那么直接地上了四楼。对于九教,我从来没像这次这样,心里不存在丝毫的恐惧和害怕,就像去一个熟悉的地方,就像回家。四楼的那间大教室已没了灯,我摸索了很久才把灯开起来。走到传说中女鬼坐的那个位置,没有犹豫,只在心里作了片刻祈祷,便坐下。转头便是如水的夜色,像从楼顶垂下来似的。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这真可以生生感觉到了种淡淡的死亡气息。

坐了没五分钟,我的后背突然一阵发凉。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晚上降温了,再加上背对着窗户,有风吹进来。我对自己说,我不会害怕的,我怎么可能害怕呢?他们说以前盛可以不就是坐这里吗?她都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强迫自己镇定,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真镇定还是假镇定,我只知道当那种低低的抽泣声不绝于耳时,后背越来越凉,越来越凉。我用眼睛对教室的每个角落都进行了搜索,可是没人,除了我。再说,我进来的时候,灯都已经关了,还会有谁在呢?

“有人吗?谁在哭!”

四处突然又安静了起来,哭声也消失了,只听得见九楼下面那块草坪上开始有群疯子唱起歌啊,而且还是国际歌。这显然给我壮了胆。虽然他们唱得比狗叫还难听,但我还是想他们一支接一支地唱下去。谁知事与愿违,才吼了两三句,就换成了一阵狂笑,再然后,狂笑也一只被摁进水里的公鸡,突然就没了丁点声音。我几乎要把耳朵竖起来,想再寻点让我感觉踏实的响动。就在这时,低低的抽泣声又传了过来。

“谁?到底是谁?”

我好像是有点慌神了。可能是我说话声大了点,竟还有些回音。这是种奇怪的回音,因为我感觉回音像是一把被人抛开的沙子,沙沙沙地往下落,落在桌面上,落在地板上。我开始把持不住了,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整个教室开始晃动似的,有种更加怪异的声音灌进我耳朵里。就像是有阵风,紧贴着地面席卷而过。我终于逃难似的跑出了那间大教室,结果出了门,在走廊上就跟一个一袭黑衣的人撞人个满怀。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去哪间教室?我在害怕中纳闷了一下,再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刚才撞我哪个呢?再微抬起头,只见那袭黑色已挂在门的正上方,被风吹得一动一动……

惊慌失措地跑下楼,跑到九教前面那块小空地上,看见有几伙人还在胡闹,我依然惊魂未定,但也不像下来之前那么害怕了。我两又叉在身上,把腰弯下,以便尽快缓口气。我以为自己很有出息,没想到跟别人一样的没出息。我学过唯物主义,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真的有鬼,可是我一坐进那间教室,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幻觉跟幻听?

我和盛可以,我和信海欣,都坐过的那个小亭子,此刻正坐着一群狗日的家伙,他们喝着啤酒,一人搂着一个,我数了数,好像有三对。如果三对后面非要让我加个宾语,我愿意加上“狗男女”这个词。这像什么话嘛,简直像群什么来着。跟盛可以,我们是面对面对坐着,在这里,我第一次听见盛可以说,她想死;而跟信海欣,虽然亲密了点,但当信海欣借机把头埋进我怀里时,我都想办法把她弄开了。我觉得我简直可以作为21世纪最后一颗纯种进博物馆了。

站在附近,看着那个小亭子,想起那些事,终究是感伤的。曾经,盛可以从这里跑开过,信海欣也从这里跑开过,今天,却轮到了我。这是一场《宿命的逃散》吗?

从来都以为自己不傻/走在这个听不见知了叫的浅浅的夏/想起你曾经问我喜欢你还是喜欢她/傻傻的傻傻的我不肯回答/我从来没说过爱你是吗?

在墙上画了一朵朵花/穿过这个六月的时候突然觉得害怕/下了雨的夜晚想说再见声音却沙哑/明天的明天的将是个长假/我们不会再遇见了是吗?

抱着那把破旧的吉他/琴弦上那些快乐的日子叫人泪如雨下/你一定记得塞到我书包里的贺卡/长长的长长的是你的长发/其实你一直在爱我对吗?

第二十二章

医生说,盛可以也许永远都好不起来了。这是郑敬南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已经把盛可以转到了省城一家更好的医院,并通过朋友关系,联系到几位在国内很有名的治疗精神病的专家,过段时间可能过来会诊。郑敬南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留住最后一线希望。

我一次毫不含糊地恨起我哥来。以前我说恨他,更多的是出于痛惜和难以接受。但这次,我是真的恨了。如果他不死,盛可以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特别是在看过他留给我的信和见过那个叫阿娇的女人后,我推测过他的死因。我觉得,他最后的选择,和选择的动机,都已经不是情有可原了。我可以为他找出林林总总的苦衷,可以为他列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不知道为什么,盛可以出事之后,我又变得不那么容易原谅他了。

那几天,我忙得有点晕头转向。我写的那首《你背对着我》的歌词,高老头已经帮我拿去找外语系一个喜欢音乐的女老师谱好曲,也列入了毕业晚会的节目表。所有的事情,都是高老头去跑得腿,怂恿我在大学毕业前过把表演瘾的,也是他。第一次听那女老师试唱,我就很喜欢,甚至都有些好奇,她怎么那么懂我词里的心情?可惜我并不识谱,只能跟着那女老师学唱。每次唱起,脑子里便浮现在火车站送信海欣时的情景,于是难受得想哭。

星期四下午,是彩排时间。我作为毕业晚的“群众演员”,受到了特别的礼遇,组委会负责联络的美女,先是打电话通知了我,还不放心,中午又亲自跑到寝室来,把电话里说过的话又对我强调了一遍,包括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出场顺序。我一直都答应得好好的,睡了个午觉起来,却改变了主意。等高老头也醒来了,我要他陪我去市里一趟。

“等会不是要彩排呢?小菜!”

“彩排不去没关系,不就唱首歌嘛,直接往台上一站我就行。”

“去市里有事。”

“我想去肿瘤医院那边一趟,那个叫‘蓝色幻想’的咖啡屋,还记得吗?”

“去找那个叫阿娇的女人?为什么啊?小菜。”

“不为什么。我这几天心里又莫名地堵得慌,老在想我哥跟她是啥关系。你知道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是很让人恼火的。”

高老头拗不过我,只好陪我去。进门的时候,高老头像第一次那样,装得很拽很酷,说找阿娇姐,可对我们笑脸相迎的服务员却莫名其妙地问阿娇姐是谁。仔细问过,才知道咖啡屋早几天刚被转让过,很多工作人员都是新招进来的。最后也在里面找到一个没走的收银,知道那个叫阿娇的女人,但对女人阿娇的情况却是一问三不知,不过她给了我们个手机号码,说是以前在这里替阿娇打点生意的女孩的电话,好像是女人阿娇的什么亲戚。

比想像中顺利九千九百九十九倍,我们得到了女人阿娇的电话。这事是由我出马办成的。电话通了后,我装出副老气横秋的语气,还没等对方说话就来了个先发制人:喂,阿娇跟不跟你在一起?她手机怎么老打不通?估计电话那端的女孩子都没来得及去想我是谁这个问题,支吾着说,不会吧?我早上才打过的,你看你是不是拨错了。我赶忙说那你把号码给我报一次,谁知她还真乖乖地报了一次。大功告成,挂电话的瞬间,我还骂了句这妞好白痴,也不知道别人听见没有。再拨阿娇的电话。

“喂你好。”

“你哪位?”

“我是蔡小财的弟弟,我们前段时间见过一次面。”

“哦——记起来了。我这阵子忙昏了,现在也刚好在有事,要不我晚上给你电话。”

“你上次也说给我电话的。”

“这次我会记得。就这样好吧,晚上联系,我先挂电话了。”

我再喂了一声,听到的就已经是嘟嘟嘟的声音了。这女人有性格,说挂就挂。除了也把电话叩上,我还能怎么样?气不打一处来,只好边走边骂她奶奶的。高老头却幸灾乐祸,对我的安慰显得假惺惺。这么久了,他不想我再去追究与蔡小财有关的任何事情。他说这女人晚上肯定不会打电话,我说不可能,心里却附和着他的观点。

事情往往都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天晚上我压根儿没打算在寝室里打电话,吃过晚饭,跟高老头一直坐在国旗杆下面,两个人聊了很多关于信海欣的话题。后来高老头说想上厕所,而且是大厕,身上没带手纸,又不好意思完事之后直接凑到水笼头上冲,我叫他在路上顺便拉个人借点,他也害羞,我们只好提前回去了。高老头直接去厕所,我到寝室拿帮他拿纸,结果,一只脚还在外面,电话铃就响了。

“喂你好全寝室只我一个人在如果你不是找我我就挂电话了。”我以一个发神经似的欧式长句作了开场白,语速快得叫人没法听。

“喂,你好,叫蔡小菜的那个同学在吗?”

“我就是!你是说要跟我谈谈我哥的那个?”

“没错!我等会11点还有事,不耽误太多时间,直接点把你哥的一些事跟你说说好了。你还找我,说明你心里放不下,所以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了为好。”

“你跟我哥是什么关系?”

“还是听我慢慢说吧。你哥自杀前留了些东西给我,用一个包裹寄给我的。那时候我去泰国玩了一趟,三个星期吧,回来看到他的信,又找人打听过,才知道他真的走了。他的两本日记,我都看了,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孩子太单纯了点,怎么说呢?的确太单纯了点。”

“那些日记本,还有转到我卡上那笔钱,都是你寄的?”

“这些都是你哥哥托付给我的事情,在你大四开学的时候,把学费汇给你;在你快毕业的时候,把他自杀的真相赌给你,也就是他那两本日记本。一个人死之前托付给我的事情,我怎么都得帮忙去做到,是吧?他在信里说,他不想身边的人都不知道真相,又害怕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就想了那么个法子,寄了四个地址。地址都他在信中留给我的。本来我准备等你毕业后再找你,怕影响你的学习,但问过一些朋友,他们说到毕业前那几天,大学生都会疯得不成样,喝酒啊,聚会啊,寝室里根本没人,所以我上次就找你了。”

“我哥要你在我毕业的时候找我?”

“他没这么交待,是我决定找你的。我知道收到你哥那两本日记的不是你。这个事,我没按他交待的去事。我把它寄给了那个姓白的女孩子。她以前是你哥的女朋友,这个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白玲玲?怎么非要寄给她?”

“先不说这个。我想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我跟你哥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实说,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不是在会自己开脱,也不是在为他辩解,事实的确如此。我跟他交往了一年多时间。你们不要误会,我所说的交往,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交往。我是个寂寞的女人,也经常玩一些寂寞女人才玩的游戏……”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女人进行对话,或许根本就用不着对话,我只要听她说就够了。

“他第一次给我电话,很兴奋的样子,问是不是我要找家教。我说是啊,并告诉他具体的东西面谈就好。他很快过来了,也是在上次我们见面的那家咖啡屋。咖啡屋是我开的。见到我,他拘谨得不得了,每说一句话都很小心,像生怕我对他有不满意。当然,他并不知道我根本不是请什么家教,我只是因为寂寞,也可以说是无聊吧,在我这个圈子,很流行找男大学生的。他问我要他辅导什么方面的知识,我说随便都可以,天文地理都需要补。”

“他每周过来陪我两次,坐咖啡屋,或者到我家。他开始那段时间,还真很认真地给我说一些历史和地理方面的东西,一本正经,像个小老师。我笑着说,随便聊天就好,他倒不知所措起来。头一回叫他给我点烟,是在我家里,我斜躺在沙发上,看见他脸色都变了,拿打火机的手抖得厉害,连打了几次都没打燃。”

“第一个月,我给了他800块。其实钱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我怕他接受不了。我打心里喜欢他这种性格的男孩子,我希望他长一些时间留在我身边。后来他无意中跟我说起过,说他除了过我这来,还兼了别的家教,他说他还欠着很多学费,我给他的钱就慢慢多了起来。每次看我递钱给他,他都很疑惑地看我,不敢拿。当然最后还是拿着了,毕竟钱对他来说,很重要。”

“后来他谈女朋友了。有次我打电话到他寝室,好像是周末吧,问他可不可以过来,他直接告诉我的,他说他晚上要陪女朋友去上网。我没勉强他,还要他有空带女朋友给我看看。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不是真想看,他也不会真带给我看。无意中我问过他女朋友的一些情况,就是那个姓白的女生,叫白玲玲吧。那女孩子快过生日的时候,他过我这边来,跟我说起过,问我送什么礼物好,我当时正好新买了条项链,买回来之后又觉得不喜欢了,于是就说姐姐这有条新项链,没戴过的,你拿去送给女朋友作生日礼物吧。”

“他一直都管我叫姐姐 ,我也喜欢他这么叫我,很亲切的感觉。有时候我觉得他跟我在一起挺难为情,他自己也对我说过,说我怎么会给他那么多钱,说他的工作不值那么多。他提出要到咖啡屋去帮忙做事,可那地方他能做什么?我怕他多想,干脆每次来了,都叫他帮我拖拖地板,整理整理房间。他每件事都做得一丝不苟,我在阳台上养了很多花,他帮我浇水,还时不时地把花瓶擦得干干净净。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挺自然,也很卖力的样子,但就是每次给我点燃,变显得腼腆起来,不敢靠我太近的样子。”

“其实要不是看了他的日记,我是不明白他心里头的想法的,更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要去死。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姐姐,我以后不能再过你那边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刚好那段时间我跟另外一位朋友准备去国外走走,就说好吧,不来了也行,不过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还是要给你。我很懂礼貌地说不用了,谢谢姐姐!看过他的日记,我才知道,跟我交往的这些时间,他很痛苦,也很自责,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在吃女人的软饭,是我把他包养了起来。他误会了自己。虽然我对他挺有好感,但我说服了自己,不去打扰这个难得的单纯、善良的孩子的自尊。”

“我看他日记的最后两页,有好些话是对你说的。他说,小菜,哥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哥觉得自己没了尊严。如果有一天你知道哥曾经做过多么耻辱的事,你一定不会再认我这个哥了,你一定会看不起哥的,是吧?”

……

很奇怪,曾经那么想知道真相,现在真相大白了,心里却好像平静得很。听电话那边的女人细细地说起蔡小财,我除了偶尔会有点紧张之外,也没了别的不良反应。当然,最后的最后,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叹气,忍不住想起鲜活时的蔡小财。有次他带我上街,在路上我每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又会指给他看,说蔡小财,这个女人肯定是小姐。他毫不客气地给我白眼,说小菜你怎么可以把人都想得那么坏。他是太单纯了点,单纯得近乎白痴,要不然,也不会把顶多算是陪聊的事上升到被女人包养的高度。是不是单纯的人总喜欢把自己的过错罪加一等呢?我相信对面的女人没有骗我,我相信我哥他真的是误会了自己。

蔡小财的死,是场自己对自己的误杀!脑子里冒出这个说法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该仰头大笑几声还是找个地方大哭一场。连自杀都会出现误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脑海里开始反复播放这样一个假想的镜头:蔡小财一手只紧握着打燃的火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一点点地朝这个女人靠近。他的手打着颤,他的脸像用漂白粉洗白了一般,眼神里满是惊恐。他那么害怕,那么慌张。他眼里会不会忍着泪?他心里会不会忍着声声呼痛的耻辱?冥冥中,我看见了那双眼睛,睁得很大,可是不敢看任何地方,慌乱而无措。那是我哥的眼睛,一对澄明的眸子,然后闭上,然后我觉得眼前一黑。

我手握听筒一直沉默着,女人阿娇跟我说完我哥的事,喂了好几声,我都没反应,然后就听见她说,还在不在啊?都说完了,我准备出去了。我突然醒过了过来。

“等一下,还有个事我想问问你。”

“有什么事你快问吧,朋友在楼下叫我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哥的那两本日记明确地寄给白玲玲。”

“那个妹子,我其实早就认识的,她以前经常跟着我们一帮人在酒吧里疯。是她想办法把你哥介绍给我的,不过那时候他们只是认识,还没真正开始谈。”

“她把我哥介绍给你??”

这就在这个时候,高老头骂骂咧咧地冲了进来,我本能地一阵害怕,措手不及地把电话给挂了。我不是害怕他晓得我终于听到了关于我哥自杀的真相,而是因为事情最后绕到了白玲玲身上。具体是怎么回事,我直到今天也不清楚,但是,关于我哥是白玲玲介绍给女人阿娇这个事情,我一直对高老头保密着,从未透露过半点。

我的脑袋还正闷着,高老头已经把手架在我脖子上,作出副要掐死我的模样。我冷静了好一会才记起,他上厕所去了,等着我送手纸。

“小菜,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看看,你看看表,我蹲了40分钟啊!我把喉咙都喊破了,你都没听见?不过今天也真他妈的怪,那么长时间咋就没一个去厕所的。”

“不好意思。一进寝室那个叫阿娇的女人就打电话过来了,我认她说我哥的一些事情,就把你给忘了。”

“你忘的是大事啊!!小菜。”

“那现在你没那个就出来了?”

“什么没那个那个的,你没看见我现在光着膀子吗?不过还好,那T恤也穿了两年了。”

毕业晚会的前一天,郑敬南打电话到寝室,是高老头接到的。他说北京那边的两位专家来省城的时间已经定了,到时让我和高老头也到医院去一趟。他跟专家简单介绍了情况,专家说向盛可以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了解些东西,更利于找出症结和解决办法。

往大礼堂赶的路上,高老头跟我说起了这个事情。他说郑敬南还叮嘱他,如果可以,我们去的时候,看能不能叫个跟盛可以同寝室的女生一同前往。

为了大学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演,我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挑了条严重褪色的牛仔裤,高老头也不管我会不会得关节炎,硬牛仔裤的膝盖位置剪了两个破洞。上身上件棕色的无袖背心,也是高老头强行让我穿的,我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发现手臂肌肉还不算很丢人,才勉强接受了这个另类的打扮。出门之前,高老头问我洗头没有,我说没有,他说那怎么行,万一唱到动情处需要甩甩头发摆摆酷,撒出大把大把的头皮屑多不雅观啊。于是,他迅速帮我拿毛巾找洗发水,用最短的时间给我的头发做了清理工作。

快到大礼堂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今天洗头那洗发水味道很特别,有种很亲切的浓香。我问高老头“偷”谁的洗发水给我洗的头,他说黑麻子的。我说靠,那家伙还挺会买东西哦,啥牌子来着?高老头说一下记不起来了,很特别,是玻璃瓶装的。我说仔细想想,他说好像是什么“枇杷”牌。我纳闷,说有这牌子吗?好像都没上过电视广告,不会是宝洁公司出的新产品吧?转念我就知道有问题了。他妈的哪有什么枇杷牌洗发水啊?黑麻子这几天咳嗽,高老头冲是拿他喝剩的那半瓶枇杷止咳露给我洗头了!

晚会现场热闹非凡,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没开始就达到了第一次高潮。我在幕后做准备工作,不知道怎么回事,高老头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我说场非常骚动,有几个男生正在追赶什么,估计是进了只老鼠。

我是第五个出场,快轮到我的时候,给我伴奏的外语系那女老师笑着问我紧不紧张,我说好像有点儿。她说没什么紧张的,我于是也笑了笑,给正在偷看女生换表演服的高老头推了一把,我说高老头他妈的就是你,叫你别把我牛仔裤剪那么大两个洞,你非要剪,等会我紧张得膝盖发抖的话别人都看得见。说实话,出场之前我的确有那么点紧张,不过当我小跑着进到台中央时,所有的紧张情绪都被淹没了。所有的人都使劲地为了鼓掌,还有很多女生为我尖叫。不过我知道,她们不是因为看见我那几块肌肉才尖叫的。在我出场之前,主持人声情并茂地介绍了我,介绍了这首歌的来历,介绍了蔡小菜,也就是我和信海欣的故事。

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尖叫声中,我的思绪闪回最初也最纯真的大学岁月。我把麦克风握得很近,离嘴巴很近。我像第一次班会时向同学介绍自己那样,把自己推销给了在座的每个人。我说,大家好,我叫蔡小菜。我老家挨着广东广西,那里有山有水,有牛有猪,还有两种小菜,一种是植物,种在田间地里,一种是动物,就是我,蔡小菜!

或许是我有自我介绍的确有那么点意思,刚刚平息下来的掌声再次热烈响起。可是,也仅仅只是掌声而已,我没听见有人说“哇塞”,没听见有人突然站起来说“哇塞,蔡小菜啊,跟我的名字一个味呢”。我听不到自己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看不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我的声音开始有点儿沙哑,显然是受潮了的缘故。我说,我曾经以为自己并不爱那个女孩,甚至忽视她的存在,漠视她带给我的快乐。可是有一天,当她突然就不见了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离去让我害怕。我开始疯了般地想她,想那些有说有笑而又不被我所珍惜的日子,想她在那个深夜隔着被子抱着我的那份温暖,想她最后离开的那天留在心底的绝望。可是想得再多,或许也不会再见。我从来没认真地说过我爱她。现在,我只能用我的右手代表自己,用左手代表她。这样我们就会每天都在一起,告诉她,我爱她!

台下变得无比的安静。我把左手举了起来,我看见台下的每个人也随我一起,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来……

想起那天你背对着我/你在心里说/抱抱我,你一定要抱抱我/你在前面伤心难过/我在后面偷偷地躲

是不是一切都成了传说/是不是所有期待都已做作/此时此刻/校园里的每盏灯依然闪烁/你已经听不见我为你唱的歌

你从此永远背对着我/爱已经不在熟悉的角落/心开始在琴弦上放纵寂寞/可是你还会不会说/抱抱我,你一定要抱抱我

眼泪早已沾满脸,我是哭着从后门跑出大礼堂的。高老头在后面追,说小菜你别跑。我停不下悲伤的脚步,停不下哭。校园里的每盏灯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像原来那么亮,只是我再也看不清它们。模糊中,灯光下那么多身影,我却找不到她。我想我的悲伤已经到了极致,要不然当我接到信海欣的电话的时候,怎么也不敢相信电话那端真的是她……

几场宿醉和疯狂之后,大学生活就真的要结束了。离校前两天,寝室里每个人都把东西收拾了起来,只是些重要物件和好一点的衣服,别的统统扔掉。寝室里大二时集资两百买的那台用了没两个月就坏了的电视机,终究还是十块钱卖了个跳楼价。盛可以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我只把信海欣那些装在一个很大的袋子里,提前提到了自己寝室。

最后几天,通宵都不熄灯了。晚上,他们买了新扑克牌,还搬了两大箱啤酒上去,准备赌博买醉到天亮。我不想打牌,就光顾着喝酒,再就是为喝酒做些附加工作,比如开瓶和砸瓶,还有就是不厌其烦地上厕所。

快10点的时候,好像有几个世纪没见了的秦琪突然出现在寝室门口,刚好被上厕所归来的我看见。她怯怯地站在走廊上,不敢进去,也不敢喊高老头。我真的感觉有几个世纪没见到她了,要不是这次看见,也许我以后都不会再记得她。这次让我发现了世界第八大奇迹,那就是,原来跟丑女也可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她并不丑,相反,当她慌张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还很友好地对她笑了,当然心也被揪疼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她说不了。我说我把高老头叫出来好吗?她就答非所问地说“哦”。她说她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只是觉得毕竟相识一场,想来道个别。高老头在里面打牌都打得两眼发黑脑袋发晕,根本没注意到我跟秦琪站在门口说话。秦琪不肯进寝室,我就进去跟高老头耳语两句,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牌,让他到走廊上去了。真希望他们最后的道别还能够相视微笑,还能够说两句开心的话。就算是假装开心,也好!

过了零点,对面寝室竟然有人开始放烟花,一朵接着一朵,漂漂亮亮地开在空中,五颜六色。以前别人说能听到花开的声音,我还不信,这回算是长见识耳听为实了。在这个格外伤感的凌晨,听到烟花盛开的声音,我忽然觉得有些孤单。他们也暂时结束牌场上的战争,跑到走廊上来凑热闹。他们笑啊叫啊的,我却面无表情,像是格格不入的一份子,于是便一声不吭地进了寝室。

隐隐约约地我听见电话在响,可是寝室里都乱得不成样了,我狗熊刨食般地找啊找,最后才在在堆臭袜子下面找到它。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急地想接听这个电话,生怕再慢点接,对方就挂了。拿下听筒,还离耳朵很远,我就大喊地说了话。

“喂,你好!”

“请问蔡小菜在吗?”电话里的声音很小,我把听筒捂得很紧。

“我就是。”

“我是信海欣。”电话里的声音还是很小,但我听见了啜泣声。

“信海欣?你是信海欣?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

“你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快啊!!”

“我想你了。”

“我问你在哪里,你快说啊!快说,快说,快说!!”

“你还好吗?”

“我好个屁!你到底说不说?我问你现在在哪里!”

“可以和老高头还好吗?”

“信海欣——你是不是要把我急死?我问你你现在在哪里!”

她全然不顾我已经在这边歇斯底里,依旧不慢不紧地压低着声音说话。这个时候,高老头他们听见我的叫喊,听见我叫信海欣,都已经进到寝室,齐齐地站在我身后,都不作声,都只是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像在集体为我默哀似的。见把眼泪都急出来了,高老头才着急地走到我身边,也很激动地问,小菜怎么了,是信海欣她打电话来了吗?我没空闲理他,依然捂着听筒在穷追猛打。

“快,听话,告诉我你在哪。”

“蔡小菜,我好害怕你还是不会喜欢我。”

“是的,我是不喜欢你,我早就不喜欢你了,我早就改为爱你了,想把你往死里爱的那种。我天天在想你,你知不知道?我还为了哭了,为你唱歌了,为你……我都想死了算了!”

看见我情绪完全失控,高老头抢过快要被我捏碎的听筒,开始跟信海欣说话,自然也就是把我对她那些肠子断在一节一节的思念描述了一番。不一会,高老头撂下电话,扯着我的手抢银行似的往外冲。他说,小菜,快,信海欣在校门口,左边第三个电话亭。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见到信海欣,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就算我再读500年书,怕也是找不出个词来形容此刻的激动了。信海欣也傻了,我们赶到的时候,他竟然还站在电话亭边上,手握听筒,泪流满面地傻愣着。她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高高帅帅的,也不说话,也是傻愣着。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猛地冲过去,抱住信海欣,对着她的嘴就是一顿狂啃。听筒从她手中脱落,打在电话亭身上。也不知道啃了多久,除了尝到了咸咸涩涩的眼泪的味道,好像也没啃出别的名堂来,但还是许久许久才停歇下来。

我终于轰轰烈烈地把自己的初吻奉献了出来。我很自豪,因为我的初吻竟然拥有两个观众,一个高老头,另一个就是旁边那陌生男生。猝不及防地,我听见那个陌生男生说:麻烦你把电话卡取给我好吗?我要回寝室了!

原来信海欣刚才是抢了别人的电话别强行借了别人的卡给我打电话。

信海欣真的回来了。从新加坡赶到北京,从北京赶到省城,再赶回学校,她说她一分钟都没敢耽误;她说她怕太晚了,就不能在我离校时见到我了;她说她答应过我哥的,从我离开学校那天起,跟我恋爱。

又是从凌晨到天亮,我像在做梦似的,拥着信海欣坐在国旗杆下面,说着彼此的爱、想念与悲喜,说着分开这段时间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这回为我们抱被子的人,是高老头,不过不是用来抱,而是用来垫着坐。高老头还把寝室里剩下的最后两圈蚊香给拿过来了,点在我们身后。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抱着信海欣,偶尔一激动又会转头啃几下,高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嘱咐我注意安全后就先回了寝室。

原来信海欣和父母先是去了新加坡,想在那再转道去美国,没想出了些情况,就拖了几个月。这期间,信海欣每天都在哭,都在求爸妈让她回来。可是,骨肉分离,作父母的又如何舍得?最后是她以死相逼,父亲才托朋友帮她订了回国的机票,把她送上飞机。

“我爸妈都没敢去送我。出门的时候,妈妈哭喊着追到楼上,是爸爸把她抱住的。我听见爸爸说,女儿从小就犟,她喜欢上一个人,多不容易,就让她回去吧!之前,我恨我老爸都恨到了骨子里,是他把好端端的一家人弄得这么狼狈,但在让我回国这件事上,我很感激他。要不是他最后点了头,我就再见不到蔡小菜了。”

“我想你回来,你当然要回来。”

“可是蔡小菜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在校门口给你打电话,紧张得站都站不稳,边拨号边拨眼泪。最后借我电话卡那男生看不下去了,说你报号码,我来帮你拨吧。”

“你怕什么?”

“我怕我这样子跑回来,你还是不会喜欢我,那怎么办?我在想,要是真那样,那我怎么办?”

我捧着信海欣那张脸,那张曾被我取笑为洗脸浪费水的大脸,深情地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然后问她,听见了吗?蔡小菜他说他爱你。信海欣兴奋地对我进行反攻,笑里带泪地涂得我一脸口水。我实在没勇气告诉她,我已经三天没洗脸。然后她说她想睡一会,醒来就去医院看盛可以。她那么温顺地靠在我怀里,连呼吸都是种诱惑。我说信海欣,我喜欢上了写歌词,等明儿也为这个晚上写一首吧。她问写什么,我说歌名都想好了,就叫“国旗下的夜初”……

天亮了,你带信海欣到男生寝室洗脸。在宿舍楼门口,我打电话通知高老头,让他逼迫寝室里的兄弟统统穿好衣服裤子,别还是只挂个内衩,不然信海欣撞见了多难堪。我牵着信海欣的手上楼,才发现他们已经等在楼梯口,呈夹队欢迎状。高老头带头鼓掌并且欢呼,我和信海欣受宠若惊,也不好平白无故受这般礼待,表演了一场激情拥抱算是回报。

高老头打电话给郑敬南,告诉他我们上午过去。郑敬南说北京那边的专家已经过来了,上午可能先给盛可以做全面检查,叫我们下午再到医院。信海欣提议上午就先去H大看我哥,我和高老头都说好。这其实也是我的打算,打算在去我哥离开的那幢楼前看看,向他问声好,跟他说声再见。

下楼的时候,信海欣递给我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是她趁我去洗脸找高老头要笔写的。我不许我马上就看,神秘兮兮地说是个天大的秘密,要我在我哥宿舍楼下再打开,然后把纸片上的字念给我哥听。

到了H大,才知道我哥以前住的那幢宿舍楼已经拆除,那块地,正在修建新的学生公寓。过去的所有好像只在转眼间就被抹平,一切都在重新开始。其实说是转眼,屈指算来也一年多时间了。一年时间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可以改变很多。就像眼前这幢正慢慢长高的新楼,在阳光下,让我觉得以后存放在里面的日子是快乐和温暖的。

我们站在工地门口,默默把头抬起,望向那幢新楼,望向蔡小财离开的那个高度,良久,谁都没出声。

我跟信海欣两手相牵,高老头在身后。来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好多话要对我哥说,可呆呆地站了一会,却发现什么都不必再说。只是突然想起大一一期的时候,蔡小财在火车站接了我陪我到学校报道那天,他指着路边那些勾肩搭背的高年级男女,以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语气,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小菜,你看看别人谈恋爱多累啊,满头是汗了还必须搂搂抱抱,不搂着女孩子就会生气。想起他跟我说我们两兄弟在大学里都不谈恋爱的时候,还正儿八经地跟我拉勾为信。脑子里闪过这些时,我微微地笑了。我还告诉他,一个叫盛可以的女孩那么用情地爱上了他,他在天堂也应该觉得幸福才对。

信海欣朝我看,同时晃了晃牵住我的那只手,小声地对我说,蔡小菜,那张小纸片呢?快拿出来把上面的字念给哥听。我这才慌忙地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那张在路上就被我捏得皱巴巴了的纸片,一层层地打开。然后,我看见了上面的字;然后,我照着那行歪歪斜斜的字对我哥说,哥,我和信海欣要开始恋爱了!

念完,我把头转过去,撞见信海欣一刻也没离开我的目光。我们抿着嘴,想哭,最后却还是笑了出来。这种在瞬间就能漫透全身的幸福,我哥他应该是看得到的。高老头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上菜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吧,吃了饭就过盛可以那边去了。我们于是一起往H大的校门口走。

路上,我对高老头说,等你到北京上学了,就想办法找到白玲玲吧,那天那个叫阿娇的女人在电话里什么都对我说了,不是白玲玲害死我哥的,她跟我哥的死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愿的那么一天,你也能牵着她的手来这里,看看我哥。

高老头没说话,一直没说话。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他也一直把头低着。

由于开始坐车的时候三个人都稀里糊涂地坐反了方向,耽误了半个多小时,等赶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三点。郑敬南拉我和高老头在病房门口说了下午专家要找我们了解情况的事,信海欣则急不可耐地先跑了进去。她抱住正安静地把玩着那副毛线手套的盛可以,毫无前奏地失声痛哭。她说可以,你怎么就这样了?我才离开几个月,你怎么就这样了?盛可以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听见,只是傻乎乎的任由信海欣抱着,手里依然拿着那副手套,晃过来晃过去。但是,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却突然触电般地警觉起来,在短短的瞬间时,作出了一系列夸张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张,尔后又猛地把信海欣推开,鞋都没穿直接坐床上跳下来,把我紧紧拥住。

“蔡小财,你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这次她没有哭,而是很开心地笑着,拉着我坐到床上,又要给我戴手套,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让我用戴上手套的手抱她。抱住足足有五六分钟,她才把我松开,开始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起来。这个时候,她的笑容是真实而放肆的,像开在阳光下的花朵,每一瓣都让人心生怜惜。

我陪盛可以说话,陪她跟那两只手套玩耍,郑敬南带着他们两个先去了专家办公室。可能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时,他们三个才回来。郑敬南对我说,现在让他们俩在这里陪她吧,我带你过去。我要起身,盛可以死死地拉住我,不让我动,还把脸也贴了过来。我拍着她的后背,说你乖哦,我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你要是累了,就躺着休息一会。原以为她会纠缠,没想我刚把话说完,就看见她乖顺地点点头,然后又乖顺地把我松开,自己则像只小猫似的绻着身子躺了下去。

走进那间显得有些局促的小办公室,我和郑敬南在那张长条椅子上坐下来。对面大概就是从北京请过来的那两位知名专家,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便装,头顶已是一片荒凉,没了半根头发;女的可能算是这家医院的编外人员,穿了白大卦。

白大卦说:“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叫蔡小财的男孩子的弟弟,是吧?”

我说:“是的,我就是。”

秃顶说:“我们已经仔细询问过这个医院的负责医生,基本了解了患者的病情。之前我们查了国内外数百宗相同或者类似的病例,患者这个病应该是长期的精神压迫所致。”

白大卦说:“按照我们目前的分析和诊断,导致患者精神失常的原因,可能就是你们所提供的两个激发点。一是她欠学校一大笔学费,这对她来说是种很大的压力,而这种压力随着毕业的临近,会变得越来越大,直至难于承受。当然,就一般情况来说,这种压力不足以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们把主要病因定在了第二个点,就是他事先跟我们说起过的,患者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你死去的哥哥。说是莫明其妙,其实只是常人的看法而已。在精神病患者中,此类病例并不少见。你看你现在能不能再仔细跟我们说说你所知道的她对你哥的死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反常言行。”

我于是把我所记得的一切叽哩呱啦地说了出来,包括盛可以在白玲玲面前失态,然后回到寝室又扇自己耳光,还在就是在此之后就变得神神秘秘起来。两位专家觉得还不够,我干脆就从我哥的死说起,把整个事情都重复了一遍。

我说:“她在我哥死之前,其实对我哥并不了解,他们只是很普通的网友。但后来她听到了很多与我哥有关的事情。”

秃顶说:“这就对了,我们分析,她之所以会喜欢上你死去的哥哥,原因正是你刚才所说的那种转变。她乱用了你哥汇给她的钱,这让她在知道你哥的真实情况之后产生一种强烈的内疚心理。还有就是,后来她所听到的,几乎都是一些证明你哥有多好的谈论和故事。两股心理上的力量汇合在一起,已经足以让她对你的哥哥产生好感,并且越陷越深。”

白大卦说:“像她这种情况,在精神失常之前,肯定存在严重的自杀倾向。她会迷上某种特定的死亡气息,比如你们所说的,她经常会一个人呆在你们学校那个流行了很多鬼故事的九教。还有,你刚才不是说她有次说她很想死吗?你哥已经不在人世,她当然不可能在见到你哥,再说她对你哥并没有具体的印象,所以只能靠反复的幻想来维持,这对一个人精神的摧残是相当可怕的。她为了让那些幻想显得更真实,会不可理喻地逼迫自己进入一种混沌状态。直接点说,她所感觉到的死亡气息越强烈,幻想中就会跟你死去的哥哥靠得更近……”

我说:“我不要听这些了,我只想你们告诉我,她还会不会好起来,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秃顶说:“精神病患者的恢复率本来就不高,像她这种情况,几率还要小很多。我们查到了来自美国、日本以及欧洲一些国家的两百多宗备案病例,最后完全恢复的,只有一个。”

我和郑敬南都急了,异口同声道:“你们一定有办法把她治好的!!”

白大卦说:“小郑跟我们说起过,他说患者到目前为止,惟一能认出来的人就是你,虽然只一次算是真正认出你来,其他时候都把你当了你哥,但这仍然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要治愈精神病患者,往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她跟现实生活的连接口。要让这线希望得以保留,可能要你长时间全力配合才行。”

我说:“没问题,只要她能好起来,这个没问题。”

白大卦说:“患者在与你长时间的相处过程中,精神可能会慢慢得以回归。当然,我只是说可能。而且还有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你必须在与她的日常相处中,在不刺激她的情况下,想尽一切办法完成自己的角色变化。意思是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把你当你是你哥,而知道你就是你,便成功一大半了。这不是没可能的事,你刚才不是说了,她有一次看到你,叫的就是你的名字,而不是你哥的。当然这个过程肯定是相当艰难和漫长的,说不定就几年十几年,你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我说:“嗯,我知道!”

白大卦说:“最后存在的一个问题,可能会让你为难。在对精神病的研究领域,有种观点不知道你以前听说过没有。形象点说,就是我们把人的精神比喻成一个圆形的托盘,精神失常意味着整个托盘的受损,而恢复却是缓慢的。好比把托盘平放着,在滴一滴有一定浓度的液剂在上面,不难想像,液剂的扩散是缓慢的,并且是分区域扩散。被覆盖的区域代表修复的部分,而尚未被覆盖的区域则依然处于受损状态。这个交错过程,最有可能出现有情况就是,患者在慢慢走出与你哥那种歧形感情的同时,把新生的感情转移到你身上,进而产生一种致命的依赖。这种依赖,我们一般也把它划在爱情范畴。所以你要做好也爱她的准备。”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没问题,我什么都愿意。”

我两眼发直似的盯着对面的那位专家,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过刚才白大卦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说,所以你要做好也爱她的准备。

转头便看见郑敬南那张憔悴的脸,那么的沉默。

此刻,信海欣是不是也在病房里静静地守着睡着了的盛可以,我似乎也能想像,她的那张脸,有着同样的沉默……

诗人说,沉默是残碎世界里最后的芬芳。

尾声

高老头要停两天再上北京,离校那个早晨,他帮忙提着大包小包,为我们送行,从寝室走到校门口,一言不发。我捶了他两拳,说妈的高老头别搞得那么伤感好不好?信海欣自始至终牵着我的手,脸上洋溢着放肆的幸福。高老头嘿嘿笑了笑,说要是我能为你们背一辈子包就好了,这样你们就可以腾出手来,牵着走路。

这天的天气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原来在校门口坐车就是,但太挤,高老头就说把我们送他大马路那边去。于是三个人就沿着校门口那条小道,一直走,依然话不多。我和信海欣两手相牵,走在前面;高老头像部不堪重负的旧货车,走在后面。

刚出到大马路,雨就真的来了,很大一滴,砸在尘士飞扬的街边,砸在仓皇奔跑的人群中,砸在我们悄悄挂泪的脸庞。高老头匆匆拦住辆的士,匆匆把行李入上后箱,一边还催促着我和信海欣快上车。

这是一场匆忙得来不及打伞的大雨。

这是一场匆忙得来不及拥抱的离别。

车开起来,雨点打在车窗上,转头,视线里只有高老头模糊的身影。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有急于避雨的人们,从他身前身后跑过。我知道,在这场突出其来的雨里,有人打着伞,有人在流泪。

一场大雨便能结束一段青春/天空下突然闪烁出逃跑的身影/试图躲避一场雨/躲避一场离别/躲避一场淋漓尽致的忧伤

可是我们终究跑不过青春/甚至都跑不过一场雨/如注的泪水/快速飘逝的快乐/打湿那些如舟单薄的脚印

是谁在风端放声地大哭/是谁让残留的梦想瘫坐在水中央/是谁在喃喃自责/为什么我就跑不过一场雨/你甚至已经看不见我的悲伤

的士上,信海欣挽着我的胳膊,把微湿的脸靠在我肩上。

“蔡小菜,我追了你这么多年才追到,以后记得要对我好点。”

“只要好一点就行了?不是三点?”

“蔡小菜你个死猪头。我已经打算做你老婆了,你也答应了,以后不许耍赖!”

“我不喜欢耍赖,我只喜欢耍流氓。”

“还有,以后不许再说我脸大了,你要说我的脸不大。”

“我怕自来水涨价。”

“我饿的时候,你要为我煮饭;我想睡的时候,你要抱着我。”

“在哪里做饭?”

“厨房里啊。”

“在哪里睡觉?”

“当然是床上,笨蛋!”

“厨房在哪里?床在哪里?”

“是啊,我们要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还不赶快问司机,蔡小菜你真是蠢死了。”

“……”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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